枯叶发出清脆的响声，站在这熟悉的门前，魏菀按捺不住内心的搅疼。她本以为自己无惧给他看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可真真到了这扇门前，她才发现彻心的恐惧。
“走吧，换个地方。”她转身。
那双大手抵在她的腰间，声音从头上传来：“无论里面是什么，这次我不会退缩。”
魏菀垂着头犹豫半晌，最后握上那老旧的把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推开门，本以为迎接的是一顿难以入耳的难堪谩骂，此时却只有诡异的安静。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极度恐惧地大喘了几口气，随即秀发在霍骞面前掠过，她一头冲进了门内。
霍骞愣了一下，他来不及换鞋也没时间在乎礼仪，余光瞥见杂乱的房间宛如被入室抢劫过一般，四处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他没来得及多看，紧随在魏菀身后进了楼上的一个房间。
魏菀瘫在地上，黑色的裙子衬得她像一朵死去的花。
她坐在一片血泊中，血的尽头是蓬头垢面的方水晴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倒躺在床上，魏菀吓得发不出声音，她呜咽着，额头爆出青筋，瞪大的双眼里是满满的无助和恐惧。
霍骞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他摸索着口袋里的手机，连等待解锁的时间都是那么漫长，他急切地拨通120，喉咙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死死掐住，他控制自己陌生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出魏菀家的住址。
魏菀惊慌地强迫自己缓过神来，她在地上贪婪地摸索着，终于在那杂乱的垃圾中翻出了一条数据线。魏菀扑过去，她从不敢对自己的母亲用这么大的力道，但此时她正一圈一圈用尽全身的力量将白色数据线缠在方水晴的手腕上。
止血，止血，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念头。
救护车的声响成了车厢内魏菀唯一能听见的声音，仿佛长在了她的脑子里，刺耳地鸣响不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母亲送上的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霍骞扶着进了车厢，她现在能做的就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车里，看着医护人员拿那些她看不懂的医疗器械。太冷了，身上的血液全都汇聚进了她的眼睛里，她仿佛要把担架上的方水晴看穿一般，直直地瞪着。
她曾看过方水晴在她初中毕业时写的日记，她说魏菀是她唯一的亲人，世界上唯一的爱，她说她会不惜一切给她一个好的未来。然后沈云峰进了家门，她忍受着那不堪入耳的厮磨声，跪下求她，求她别走这条路。方水晴一脚就将魏菀踢在地上，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她，骂她看起来丑陋无比，呵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这样卑微的姿态，时时刻刻要挺胸抬头，还说如果不是她，她的生活不会这样苦，早知道就该将还是胚胎的魏菀杀死腹中。她说了无数次恨她，但魏菀最相信的还是那一纸有着皱巴巴泪痕地日记，不然能怎么办呢，她看不懂人性，也不懂人与人之间从心头拉扯出的那千丝万缕复杂的情绪，在这被放水晴反复折磨的无数个日夜里，她反复死去。
霍骞曾让她有了转移痛苦的方舟，但那段时间却仿佛止痛药一般治不了病根，她宛如溺水的人，既没有死去，却也上不了岸。她的喉咙灌满了咸腥的海水，方水晴作为母亲联系她的一根线最终成了勒住她脖颈的麻绳，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魏菀猛得咳嗽了几声，响彻空荡的急诊走廊。
因为救护车只允许一位家属陪同，霍骞姗姗来迟。他跪在地上，平视双目空洞的魏菀，她目光正紧紧盯着“手术中”的标识。
“我刚刚问了护士，只是休克，昏迷时间不长，会没事的。”他知道自己的安慰起不到任何效果，索性只好坐在魏菀身边，一言不发地陪她等着。
一身黑色西装在手术的一个小时之后疾走而来，魏菀无心抬头看他是谁，也大概猜到了，除了沈綦年还有谁？
沉默的打量在两个男人之间飞快进行着，但碍于当前情况，没有人说话。
沈綦年率先转身，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随后看了一眼霍骞，对魏菀说：“我安排了私人医院，请医生和护工专门调理，手术一结束就把阿姨转过去。”
“谢谢你。”魏菀没心情在乎这是不是沈家给自己的又一个施舍，她无所求，只希望方水晴不要真的最终死于这件折磨了她半辈子的事。打骂也好，摔东西也好，毕竟母女一场，魏菀想她就算走，也走得体面些。
沈綦年在魏菀右边坐下，这样，魏菀彻底被夹在了两个男人中间。
方水晴被推出来，说是要先观察几天，确定稳定之后才能转院，沈綦年说那边的私人医院随时等着，什么时候转过去都行。
魏菀让霍骞先回去，说谢谢他，说不好意思让他见到了这样的场面。
霍骞被深深的无力所紧紧地挤压在这狭窄的走廊里，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帮上些什么，于是最后看了一眼沈綦年，转身离开。
出了医院，他大口地呼吸着不算新鲜的空气，夹杂着难闻的药水味。
他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出了很久不联系的苏孟盈的电话，手指在拨通键悬浮了几秒，最终打了过去。
“我没看错备注吧，霍骞？”
“是我。”他熟练地点了根烟。
苏孟盈的语气有些复杂，不太客气：“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问问……我想问问魏菀，她这几年出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冷冷地传来一句：“你现在问？你到现在才问？当初小菀走后你怨她恨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来了兴致，我们的霍少爷？”
他吐出的烟雾模糊了眼前车来车往的街道，每一个钻进这烟雾里的人，何尝不是他自己，谁能在不知晓的时间里给出最正确的答卷，年少轻狂时有年少轻狂的想法，长大之后明明好好活着就已经费尽了力气，他只觉得脑中像是有一团无尽的混乱的麻绳，绳子的尽头是他无法看清的魏菀和那个男人。
魏菀刚走那会，他以为她不辞而别，不够坚强，可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想法幼稚又冷漠，想到那混乱的别墅和黑暗的房间，想到医生询问病人是否有精神疾病时魏菀紧蹙的眉头，还有她强装镇定地在术后和医生沟通，连自己都收到了极大的冲击，她却能克制住恐惧在冷色的手术灯下站起身来。
她已经多坚强了，她已经多坚强了……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道：“她最近和我不怎么联系了……但是三四年前和我说过，她妈和那个男的两个人闹掰了，那个男人的老婆找过来，把一圈都闹的鸡犬不宁，那段时间她回家都不敢抬头。后来她妈进了派出所和精神病院，那时候她还问我有没有办法能保释的，没成功吧，唉。她妈出来之后就疯了，我们打电话的时候经常能听见那头一边骂她一边求她，我觉得吧，再这样下去再坚强的人也得被折磨疯。然后那男人的儿子，叫沈綦年好像，来找小菀，倒是对她挺好，让她搬离了原来的家，这样小菀就不用整日整夜被他妈折磨了。后来我们就渐渐没怎么再联系，突然前段时间问我同学聚会她问我去不去，我在外地上班，就没打算去，然后她说，她准备最后再去一次，她说那是她唯一觉得美好的东西了。”
霍骞靠在栏杆上，任由风吹着他轻薄的T恤，他只觉得脑袋都空了，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想，却怎么想也回想不起来高中那会儿自己的欠揍样。人怎么能在那个年纪那么的自信呢，胸怀丘壑，心比天高。
和现在不同。
他低下头，踩灭烟头。
魏菀是一个下坠的，绝望的灵魂，她孤傲美丽，迷人却致命，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日夜奔波拼命想活下去的普通人，他配不上魏菀嘴里说的美好的东西，他更配不上去拯救她，他甚至都羞愧于早已记不起高中的自己。
“霍骞，你这回找她，成熟点吧，小菀真的太辛苦了。”苏孟盈每次看魏菀，都觉得她下一秒就要被风折断了似的。
半晌。
“我不配。”
他深知哪怕献出自己也不足以填满魏菀内心深处深沉的伤痛，但年少时的歉意与愧疚，现在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亏欠，他想要守护那个保护她的承诺，弥补未曾圆满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