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一意独行携手星光月影,六识神通得窥书房秘议
待一个‘情’字写完,韩若壁松开双手。黄芩低头出神地看向手掌,那里发痒的感觉还没有消退。良久,他抬头失神了片刻,道:“似想还似非想,愈弃偏愈难弃。也曾几番苦思量,恁地牵损衷肠。这个字,你是真的懂吗?”
韩若壁目光闪动,无比肯定道:“我懂。”
黄芩神色复杂道:“确定不是自以为懂?”
韩若壁正色道:“不懂岂会写来送你?”
黄芩摇了摇头,叹息道:“不对,若是真懂,何必写出来?”
韩若壁笑道:“谁叫你那么迟钝,几次三番都觉不出我的‘情’来。”
默然了一刻,黄芩认真地问他:“觉不出的,能是‘情’吗?”
韩若壁反问道:“黄捕头是真觉不出吗?”见黄芩踌躇着不答,他又笑了声,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怕是觉出了,却不想承认吧。”
黄芩局促地望他一眼。这一眼里,没有刻意回避的闪躲,只有不置可否的迷惑。
韩若壁的心一软,决定放他一马,于是道:“今日能与你如此‘谈情’已是难得。罢了罢了,你且说说看,你心目中怎样才算真正的‘情’?”
“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如果还需用‘说’、用‘写’才能让人明白的,不算是。”
韩若壁愣了一瞬,微皱眉头道:“如此说来,黄捕头是觉得对于‘情’之一字,我还没参透,没能达大悟之境?”不等黄芩回答,他像是已经明白了似的,又笑道:“你的此种观点,倒叫我想起一句诗来。”
“什么?”
韩若壁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
“何意?”
“大意是说,有了好的天赋尚需勤加磨练,而后达到一定的境界便心开天籁,大彻而大悟,大悟而无言了。”
黄芩赞道:“说的好,我喜欢这种感觉。”
韩若壁笑一笑,继续道:“你觉得情之极致,只是感觉,不必言,不必写,甚至不必表露,倒正合了‘大悟而无言’之意。”话锋一转,他又道:“只是,要达到‘心开天籁不吹箫’的境界,总需要经历‘手握灵珠常奋笔’的阶段,是以达到情之极致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对于过程,自然要有开始的机会。我把‘情’字说出来、写出来送你,正是希望借此得到一个开始的机会。”
听了他的独到说法,黄芩虽觉哪里不对却也无法反驳。
韩若壁的手不经间搭上对面人的肩头,笑容很有几分暧昧的意味,“有了开始的机会,‘情之极致’就不远了。只要肯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我保证在不远的将来,必定让你明白什么是‘情之极致’。”
黄芩白了他一眼,“我为何要给你机会?”
韩若壁无奈喃喃道:“看来是我错了......”
黄芩哼了声,道:“当然是你错了,两个大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情。不过,现在知错还不算晚。”
不想他话未说完,韩若壁竟又神气十足起来,嘿嘿连笑几声,傲然道:“我说‘错了’,是错在多此一句。没有机会,我自能创造机会来,何须别人给我?”
对于这人的狂妄自大,之前黄芩是见识过很多次的,可每每还是猝不及防。
见黄芩愕然无语,韩若壁决定换个话题,“不说这些了。你可知道,你喜欢的那句诗,我师父也很喜欢。”
“‘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
“脑子不错嘛,记得挺快。”韩若壁点了点头,似是回想起了以往,“以前,他老人家常把这句诗挂在嘴边,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是他老人家修行参道中的妙思所结,后来看的书多了,才知道是出自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赞丹阳长真悟道’。”
黄芩问道:“我好像听说过,是前朝那个有名的道士?”
韩若壁点头道:“说来有趣,我这次出关为的也是‘长春子’。虽然此‘长春子’非彼长春子。”
“之前你提起过,是娄宇光妹子的生辰礼。”黄芩似是被触动到了某个敏感处,面色黯淡了一瞬,“唉,兄妹两个阳阴相隔,可怜。”
没想到他居然能被不相干之人的兄妹情打动,韩若壁微感讶异。
黄芩又道:“只是为了逗她开心,你奔波万里、吃苦受累地跑来关外,真是下了血本了。瞧不出你这‘天魁’也有心甘情愿做赔本买卖的时候。”
韩若壁听得出是在夸他,得意道:“别人也许不明白,但我知道你一定明白的。我喜欢财富,但绝不做财富的奴隶,财富是为让自己开心快乐,去做想做的事,可不要为财富而活。目下,送那丫头‘长春子’能让我开心,便是我想做的事。既是想做之事,那奔波万里、吃苦受累就不算什么了。我已许了她这件生辰礼,是不能失言的,人无信不立嘛,说到必须做到!”
“那你怎不去寻你的‘长春子’,却跑来这里?”
韩若壁神眉鬼眼地笑了笑,道:“‘长春子’的所在我已然获知了。”
原来,把哈多的尸骨送回‘白羊镇’后,哈吉娜就从她大哥那里打听到,过些时日‘大树沟’的霍加将派使者来‘白羊镇’,以‘长春子’为聘,替他的儿子请求联姻。她又缠着大哥,把使者前来的路线、准确的到达时间等弄得一清二楚,统统告诉了韩若壁。是以,韩若壁此时早有了计划。
“莫非‘长春子’在‘神光堡’?”
韩若壁摇头笑道:“如果我能顺利如愿,还得多亏那位痴心的哈小姐。我来此,是替她给情郎送信,兼表达心意,届时如有回信,也好顺道捎回去。”
继而,他将哈吉娜与尚廷筠的关系大致向黄芩说道了一番。黄芩听完,明显不甚在意,只道:“难为你还有当红娘的闲心。”
韩若壁也问他道:“那你来此为的什么?”
“自然是案子。”
韩若壁脑中念头电转,“莫非你那倒卖军器的案子,竟和‘神光堡’有关?”
“目前尚无论断。”
“那怎会找来此地?”
黄芩不欲多言,只想继续查找司图的去处,于是道:“在‘白羊镇’时,我不曾向你当面道别,算我对不住你。”他抱一抱拳,继续又道:“现在我给你补上吧,‘告辞’。”说罢,转身欲走。
就在他离去的前一瞬,韩若壁忽然慢慢悠悠道:“我瞧见过一只箭簇。”
黄芩的脚步如他所料般顿住了,回身疑道:“什么箭簇?”
见成功地打消了他的去意,韩若壁点了点头,故弄玄虚道:“很特别的箭簇。”
“你在何处瞧见的?”
“尚廷筠的书桌上。”
“何时瞧见的?”
“今日早些时候。”
黄芩当即解下背囊,从里面掏出一只箭簇递给韩若壁,“你仔细瞧瞧,和这只一样吗?”
韩若壁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又递回给他,道:“当时离得不算近,没法子瞧得太真切。”
黄芩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狐疑道:“你别是耍我吧?”
韩若壁细眼看他道:“虽然我不能确定那只箭簇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可八成不是仿制的,是个真家伙。”
黄芩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信他。
韩若壁暗暗叹了口气,又道:“到这种时候,你还在怀疑我?是忘了我送你的‘情’字吗?忘了我主动说明来意吗?忘了我的那番表白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黄芩有些魂不守舍,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个......为何?”
他本不想问,但又禁不住问了。
乍闻一句‘为何’,韩若壁只感莫名奇妙,奇道:“什么为何?”
面向他,张开手掌,黄芩忽然面色转冷,道:“为何这么做?”这只手掌正是韩若壁刚才划弄留字的地方。
显然,这件事给黄芩带来了极大的困惑,干扰到了他的心绪,所以他觉得韩若壁应该很清楚他在问什么,不需要再多说明。
瞧见他的脸色,韩若壁的眼神上下左右飘乎了一阵,颇为无奈道:“只怕无论我如何说道,黄捕头也会认定是我厚颜无耻所至吧。”
“难道不是吗?”黄芩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你整天油嘴滑舌没个正形,真不知从多大起就是这副模样的。”他只是顺嘴一说,并非真的质问韩若壁。
韩若壁却当了真,想了想,一副老实模样地答道:“七岁。”又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对,‘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该是三岁才对。”
黄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休再戏言,带我去见尚廷筠吧。”
韩若壁油腔滑调道:“让我带路,不怕调头就把你卖了吗?我可是从三岁起就厚颜无耻的主儿。”
黄芩微嗔道:“带路就好,我管你是不是厚颜无耻。”
韩若壁摇摇头,道:“黄捕头,你怎么平白无故又多‘管’了我一样啊。”
黄芩被他噎得只“你”了一声,便再说不出话来。
韩若壁连声笑道:“对黄捕头,我是有求必应,定想法子让你见到尚廷筠。不过,‘神光堡’的堡主可不易见,你还是先随我去客栈落脚吧。”
游移不定了一瞬,黄芩道:“好,但在此之前,我要去街上逛逛,找出一个人来。”
“你要找谁?”
“从我这儿买走那只箭簇的哈喇灰商人。”
精明如韩若壁,不用多想也明白了,“原来你是想以箭簇为饵,诱出鱼儿来。”
黄芩以不作声算默认了。
韩若壁暗里琢磨了一阵,劝他道:“如果买家是尚廷筠,那个商人一定会先去见他;假使不是,那个商人也一样会在第一时间跑去见买家,不至于满大街乱晃。在街上乱逛怎么可能找得见人?”
黄芩也是病急乱投医,听他说得有理,一时没了主意,心道:难道只有从尚廷筠处着手查探这一条路了吗?可是,万一他书桌上的那只箭簇并非司图买走的那只,却要如何继续查?
他正烦恼着,韩若壁又笑着宽慰道:“不就是找个人嘛,纵是这森严壁垒的‘神光堡’里我也有个把朋友的,这事只管交给我好了。”
搞不懂他为何积极帮忙,黄芩皱了皱眉,心里犯起了嘀咕。韩若壁对着那张因略显憔悴、皱着眉头,而令自己心生疼惜的脸,不禁道:“瞧你奔波了一路,灰头土脸的,旁的不用理了,先找个地方洗把脸,歇一歇吧。”说着,伸手就想抚去沾在那张脸上的细微尘土。
黄芩条件反射般退后一步避过了,半信半疑道:“我的案子,你如此热心做甚?”
在他看来,单是韩若壁这个人碰巧出现在‘神光堡’,就已是疑点重重了,至于他嘴里说来此是替哈吉娜送信,黄芩可不敢全信。现下,他又主动提出要帮忙找人,其目的极可能是要参与到这桩案子里,则就更加令黄芩生疑。
不过,韩若壁可不管黄芩信不信他,只顾拉了黄芩的马,一边往客栈的方向去,一边道:“若非可怜你查案辛苦,怕你就此又消失不见了,我才懒得管你那劳什子的案子。”
黄芩收起戒心,跟了上去,警告道:“趟若被我发觉你和这桩案子有甚关联,到时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听了这话,韩若壁顿时精神一振,回头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黄捕头是承认这会儿对我是‘有情’的啦。”
黄芩怔了怔,继而冷言冷语道:“你倒会咬文嚼字。”
韩若壁见他无意反驳,称心如意地哼起了小曲儿。
二人一前一后向客栈而去。
到了客栈,任是韩若壁如何痴缠,黄芩也决计不与他同一间屋了,另要了一个单间住下。二人一起吃过晚饭后,韩若壁一反常态地没有拉住黄芩说笑,反倒劝他早些回屋里睡下。之后,二人各自回屋休息。
夜深人静之时,韩若壁猛得睁开眼,腾地从床上跳将起来,摸黑行至桌前点上灯,自包裹里取出两只小瓷瓶,又从其中一只瓷瓶里倒了点儿白色的粉末到早先准备好的小半盆凉水里。而后,他用手轻轻地搅和了一阵,令粉末溶于水中,凉水变得漆黑、粘稠起来。韩若壁立刻捧出一些,均匀地涂抹在自己脸上,转眼间变成了锅底色。接下来,他又从另一只瓷瓶里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在下巴边缘仔细地揉开。很快,一些浅白色的,如同患了某种皮肤病一般的癍藓,出现在了下巴的周围。他又取出一套看上去洗得发白的粗布直辍换上身,转眼就从一位着绸穿丝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跑江湖的。当别人看他的时候,往往会被下巴上的白色癍藓所吸引,反倒容易忽视他的相貌了,是以在一般情况下,不用担心会被人识破。
经过了这番装扮,韩若壁提上‘横山’,吹熄灯火,无声无息地自窗口掠上了屋顶。他小心地越过近前的几重屋脊,而后身形蓦然加速,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约摸半个时辰后,尚廷筠府院的某处屋檐边,一条黑影宛如一阵疾风般掠至,接着悄然纵落,蛰伏了下来。
这条黑影正是韩若壁。
韩若壁趁夜乔装而来,是为潜入尚廷筠的书房,查找白天匆匆一见的那只箭簇,确认它是否和黄芩向他出示的一样。
原来,白日里,尚廷筠把司图递上的箭簇随手放在了书桌上,碰巧被后来的韩若壁瞧见。那时,韩若壁虽则留意,但无法瞧得真切,加上并没有往倒卖军器的案子上去想,是以没能深究。直至后来,他在街上遇到黄芩才有所联想,出于对尚廷筠是否与案子有关的好奇,以及想帮黄芩一把的决定,才有了今晚的夜探堡住居所。
从韩若壁伏身之处,可以瞧见尚廷筠书房内灯火明亮,应该还有人在里面,可因为距离极远,无法确定到底有没有人。韩若壁暗自腹诽:这个尚廷筠也真的是,都这么晚了,还呆在书房里做什么?当堡主真有这么忙吗?他很想从屋顶跃至院中,去到书房前一探究竟,便将目光投射向院内。
不瞧则已,一瞧之下韩若壁不由得佩服起尚廷筠的谨慎、细致来。黑暗中,他瞧得清清楚楚,院落内不但隔段时间就有一队巡逻的健卒路过,而且每一处可能的死角都有一名侍卫把守着。对于下面那个安置了阻碍视线的假山假石的、偌大的庭院而言,侍卫的人数实在算不得多,可他们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无论是站位,还是角度都恰到好处,所有人的视线总和足可涵盖整个院落,不会漏掉一处死角。在这些特定的位置上安插人手,既不会浪费丝毫人力,又可使相邻的二人间遥相呼应,一旦任何一人发现情况异常,则所有人都能及时警戒,真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韩若壁就这样纵身跳下去,不管如何小心,只要脚一沾地就必然会被人发现。
他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正不知如何是好,周围忽得一黑,韩若壁抬头望去,敢情天空中那轮银盘似的月儿,恰好被一大片飘来的云朵给遮住了。他心下一动,暗道:天助我也。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不再犹豫,双臂一震,借着这片黑暗的掩护,身子破空而去,宛如一只投林大鸟,落在了左前方的一排屋顶上。接下来,他还想借着这处落脚点,再次腾跃而起,直跃至对面的屋顶上——那里就是尚廷筠的书房所在了。
可是,就在他刚刚准备纵身而起时,那轮圆月眼看就要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了。时机已逝,他只得暗叹了声,在屋脊暗处弯伏下身体。少时,月亮重又洒下光辉,顿时使这座黑暗的院落为之一亮。
幸好韩若壁匿伏之处乃是月光照不到的另一边,是以很难被人察觉。稍待片刻,他沿着屋脊形成的那道阴影,缓缓地向前爬去,大约爬行了丈许便到了头。这里已是目前他所能达到的,离尚廷筠的书房最近的地方了。
忽然,韩若壁觉出有异,骤然回手一探,似是抓到了什么,一边往里拉扯,一边极小声地道:“躲躲藏藏地一路从客栈跟到此地,黄捕头想必累了,不如到我怀里来歇上一歇吧。”
没料到他能查觉,黄芩一时不防,被扣住了肩膀,若非强行定住身形,就要跌落到韩若壁的怀中。黄芩巧妙地一缩肩头,终于滑开了韩若壁的手,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
“就是你想见的神光堡堡主的处所。”
黄芩点头道:“看来若非我半夜过去寻你,眼见你趁夜掠出窗外,差点儿就被你骗了。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的狡猾。”
韩若壁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是瞧你一路奔波,未及休憩,才打算一个人先行打探一番,也好确定一下见到的那只箭簇,与你的案子有无关联。”转瞬,他忽然有些弄不明白,问道:“对了,深更半夜的,一向只有我这个登徒浪子寻上别人的门去,你去我房里作甚?”
黄芩支吾了一阵,道:“应该是件不值当的小事,我已经忘了。”
事实是,对于韩若壁送出的那个‘情’字,当时他只说‘若是真懂,何需写来送人’,可到了晚间却被搅扰得睡不着,是以才想揪出韩若壁来问个清楚明白,也好斩断纠缠。
韩若壁连‘啧’了几声,道:“才一个时辰不到,你就忘了?你瞧,这就是吃不好、睡不好的恶果,忘性如此之大,以后多吃点芝麻核桃的,补补脑子吧。”
黄芩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之意,但也只能暂且生生咽下。
韩若壁又抚了抚自己的脸,疑问道:“没想到扮成这样,还能被你认出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的识人本领。”
黄芩边思索边道:“我还低估了你的武功呢。”
此次他一路跟踪韩若壁至此,不但把一身轻功施展到了极致,行动上更是极其小心,对方居然还是有所查觉,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韩若壁的武功高强,超出了黄芩的想像。
但事实上,黄芩是多虑了。其实,韩若壁并非一开始就知道有人跟在身后几丈外,而是直到刚才,二人同在一处屋顶上,缓缓向前攀行时,黄芩不得不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韩若壁这才凭借瓦片的轻微震动查觉到身后有人跟踪的。以他的敏锐,当即就猜到跟踪自己的人是黄芩了,并由此推断出黄芩必是从客栈起跟踪至此的。当然,他耍了个滑头,说的好像一开始就知道黄芩跟在身后一样。
韩若壁故意叹了一声,无精打采道:“是吗?”
他的此种反应,大是出乎黄芩的意料。
黄芩奇道:“我本以为你会因此得意,却叹的什么。”
的确,若是放在以往,听到黄芩夸赞他武功好,他早该得意张狂得溢于言表了。
韩若壁耸了耸鼻子,唉声叹气道:“我叹的是,比起武功,我的床上功夫才更为出彩,却是没法子令黄捕头好生见识一回,可惜啊可惜。”说罢,他心满意足地瞧着黄芩因为气恼他,却又发作不得地咬紧牙关,皱紧眉头,颌角显出一条硬朗的线条来。
不管是笑也好,是怒也罢,只要那张脸上显现出表情,韩若壁便觉十分受用,是以,瞧见黄芩隐忍怒气,反觉一阵舒爽,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转头,他望向黄芩,又有意逗弄道:“黄捕头,你是不是也觉得可惜?”
终于,黄芩齿冷回道:“我只可惜,在白羊镇时没能阉了你。”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只道他不过说说,可一撞上那双冷电似的眸子,就禁不住心下阵阵惊寒,冲口而出道:“你真的假的?”
黄芩淡淡一笑,点头道:“真的。因为我发现,如果你没了那玩意儿,就会省心许多了。”
韩若壁正要回以什么,黄芩忽道:“你瞧,有人进去了。”
韩若壁凝神望去,确见一人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神光堡’副堡主王定,面带歉意地笑道:“早上年老大来通知我时,我瞧着时候还早,想先忙完手边的事务,再来面见堡主,可等忙完了,才发现已然这么晚了。还请堡主见谅。”
比起尚廷筠,王定要年长许多,慈眉善目得像个老太太。
尚廷筠毫不介意地笑了笑。之后,他遣走房内的两名侍从,请王定落座,道:“辛苦了,这么晚还要你跑一趟。”
王定笑道:“最近堡里忙,已经惯了,堡主不是也没歇息吗。”
接着,他开门见山道:“堡主说有要事相商,是何事?”
尚廷筠拿起书桌上的那只箭簇,递给王定,同时把白天和司图的谈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外面屋顶上伏卧着的黄芩却是苦恼了。他很想知道屋内人在做什么,或者在说什么,可是,以目前的距离,任他聚起十分眼力、耳力,也是丁点儿看不见、听不着。
这时,韩若壁低声问道:“他们好像提到一个名叫‘司图’的人,而且不只一次。我记得你说过,买你箭簇的人就叫司图,是不是?”
黄芩一边点头,一边惊诧道:“我在这里什么也听不见,你如何能听见的?”
显然,在目前的距离上,韩若壁比黄芩听到了更多的东西。
韩若壁叹息了声,道:“是因为我施展了‘六识神通’的功夫。可惜我功力不够,只能捕捉到点滴话语,没法听得更多。”
‘六识神通’这种功夫最早源于道家,因其习练方式更像武功,而非修道,是以在被某个道士传入江湖后,也为少数江湖人所修习。据说,能把此种功夫修习到一定境界,则可将周围十余丈内的一切声响纳入耳中,耳力真比机敏的野兽还要强上百倍。如果再深入修习,随着功力的精深,只要能听得到声音,就如同看见了声音起处的种种景像一般,当然,有些可以清楚得犹如亲眼所见,有些则只会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这需得看听到的是哪一种声音,越是容易分辨得出种类的声音,就越发清晰可见。听说,如将‘六识神通’修习到最高境界,即可摒弃双耳,超越听力,透视事物于千里之外。
见韩若壁也听不到多少,黄芩失望地咕噜了一声。想了想,他道:“你不是还懂道术吗?在戈壁的小客栈时,曾见识过你以障眼法分散别人的注意力,颇有奇效。快想想,有没有什么方便在此时施展的法术。”
韩若壁答道:“有倒是有......”
黄芩催促道:“既然有,只管施展开来,我也好借机掠到窗下,听听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
韩若壁摇了摇头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韩若壁道:“神光堡里人才济济,并非威武行的那些打手,万一有一两个懂些道术的识破了,叫嚷开来,屋内的人又哪会如你所愿,继续说话相谈?”
“说的也是。”
韩若壁摇头叹道:“当初只觉这‘六识神通’没甚用途,不喜习练,现在想来若非轻视了它,今日也不至于这般无可奈何了。”
黄芩道:“这门功夫我也略有耳闻。”顿一顿,他又道:“以前有个老江湖告诉过我,若有人以内力相助,施法者就可以听得更远、更多、更真切,可是真的?”
韩若壁点头道:“的确如此。只不过被注入内力之时,施法者对相助之人最为不设防,是以相助之人必须是绝对信得过的,否则若是存心加害,施法者岂不经脉尽断而亡?”
想也不想,黄芩道:“你可信得过我?”
韩若壁沉默了良久,才道:“我自然信得过你。”眼珠一翻,他又瞧向黄芩,意味深长地追问了一句,道:“我能信得过你吧?”
被他如此一问,不知为何,黄芩反而有了一丝犹豫,迟迟没能作答。
不多时,韩若壁已促催他道:“你快些以内力助我,莫等我改变主意就晚了。”
黄芩默默点头,出手握住韩若壁伸过来的手腕,以手掌紧覆住其腕处的‘神门穴’、‘阳池穴’、‘太渊穴’, 而后轻闭嘴唇,舌抵上颚,纯以鼻腔细匀地吸气呼气,一面催动内力运行,一面缓缓将内力通过三处穴位,注入韩若壁的经脉。韩若壁则运起‘六识神通’之功,仔细查听起来。
书房内,王定看了看手上的箭簇,“黑市上极其一般的劣质箭簇也要卖到一两银子一只了,这样地道的好货,千余只,四千两倒是可以接受。”
尚廷筠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个司图独自前来,似乎是瞒着他们的族长杜韦。”
王定笑道:“八成是想自己捞一票。难道你不想做他的这笔买卖?”
尚廷筠道:“我还在犹豫。”
王定奇道:“你是怕杜韦获悉这笔交易后,会对‘神光堡’有所不利吗?”
尚廷筠摇头道:“我何时怕过杜韦?况且他们的哈剌灰部在沙尔湖附近,离我们甚远,纵是因此交恶,也对‘神光堡’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又是为何?”
尚廷筠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有消息说,杜韦很可能暗通瓦剌。”
王定愕住了,道:“哪里来的消息?”
尚廷筠摇了摇头,无意说明,只道:“我能肯定的是,这消息绝非空穴来风。”
“在哈密,有哪个部族没吃过瓦剌人的亏,没被他们屠戮过?杜韦部也是一样。恨之不及,岂会暗通他们?”
尚廷筠道:“你不觉得这两年,杜韦有些奇怪吗?”
王定回想了一阵,忽觉有异,点头道:“是有些奇怪。比如说,他卖给我们的军器,是从哪里得来的?再比如,原本他的哈剌灰部只在‘沙尔湖’以东,从不涉及以西的那片戈壁滩,因为那里经常有瓦剌马贼,以及被明廷打败的零星瓦剌军队出没,十分不安全。可后来,他却慢慢地把领地往那里扩张了。”
尚廷筠道:“不错。没得到他可能暗通瓦剌这个消息前,我只以为是他年轻气盛,故意要和瓦剌人争抢那块地盘。但现在想来,也许他是想更方便地和瓦剌人勾结才对。”
王定面显愁容,道:“不管怎样,这消息只是个可能性,目前还无从证实。”
尚廷筠沉吟了一下,道:“我不但想知道杜韦是否真的暗通瓦剌,还想知道他们卖给神光堡的军器,是从哪里得来的。”
王定顿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那个叫司图的,不正是杜韦部族的人嘛。既然他有本事甩开杜韦,单独跑来和我们谈买卖,应该会知道军器的来路。说不定还知道杜韦是否暗通瓦剌。”
尚廷筠笑了一下,道:“他知道,却未必肯说。”
王定奸笑道:“把他交给我,只要长了嘴的,我总能撬得开。”
尚廷筠‘啧’了声,摇头道:“我怕把他押入土牢,严刑逼供之后,那千余只箭簇的买卖便做不成了。”
王定摆手道:“不怕,知道了来路,我们直接派人过去联系买卖不就成了?”
尚廷筠又摇头,道:“怕只怕那些军器和瓦剌有关。难道你要派人去和瓦剌人做买卖吗?”
王定疑道:“瓦剌怎会有大明的军器?”
尚廷筠道:“我也不清楚,但总感觉杜韦之所以能寻到那些军器卖给我们,和他暗通瓦剌一事必有关联。”
“你因何这么认为?”
“你道他为何几次三番卖军器给我们?”
王定道:“杜韦部向来缺钱,又知道在哈密境内,我们‘神光堡’的人数最少,是以最注重个人的战力,对武器尤为看重,更愿意花大价钱更新、提升武器的性能,这才卖军器给我们,方便赚些银子,倒是没甚可疑。”
尚廷筠摇头道:“当然可疑。首先,在哈密,我们‘神光堡’的门路绝不比远在‘沙尔湖‘的哈喇灰人少,可至今也没能找到那些军器的来路;其次,杜韦几年前还曾向我们买过一批武器,也就是这两年,他开始把领地向‘沙尔湖’以东扩张期间,才突然先后两次,把一些精良的大明军器卖给了我们。是以,如无别的蹊跷,这两件事就必有关联。”
王定凝目颔首道:“听堡主这么一说,确是有问题。”
尚廷筠叹了声,道:“所以,如果想把那千余只箭簇的买卖做成,就要避免打草惊蛇,不能让司图感觉有异,更不能把他抓起来关进土牢,以备审问。”
王定用手拍了拍脑门,道:“那要怎么办?先容我想想......”
冥思苦想了一阵后,他突然笑道:“以我看,堡主未免多虑了。”
“怎么?”
王定道:“司图此次前来,完全是以个人的身份和我们谈箭簇的买卖,可见必然是瞒着杜韦的。”
“这个我也知道。”
王定笑道:“正因如此,我们完全可以把他抓起来审问,既不用担心杜韦那边,也不用担心这笔买卖做不成。”
尚廷筠一时没能想过来,道:“你倒说说为何不用担心杜韦。”
王定肯定道:“司图不过杜韦部族的一名管事,能有多大能量?怎可能有自己的货源?我猜,他八成是利用杜韦对他的信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欺上瞒下地捡了某个漏子,得来了那些箭簇。”
他的猜想很是合情合理,只是,他哪里知道司图是被一个叫做黄芩的人给诓骗了,才跑来这里谈这桩子虚乌有的买卖的。
尚廷筠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道:“你的意思是,杜韦若是发现有人讹了他的军器,偷偷拿来与我们另行交易,必然恼怒不已,那个司图也会受到重惩。所以,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点,扣押下司图,严刑拷问,把想知道的、有关杜韦部的消息问个一清二楚。然后,再派人去联系杜韦,就说我们不信任那个司图,转而要求与他进行这笔交易。是不是?”
王定点头道:“不错。即便此事另有蹊跷,我们也可装不知道,那么场面上杜韦不但不能与我们有所交恶,更要感谢我们帮他揪出了一条大蛀虫。”
尚廷筠听言,主意已定,道:“你马上带上些兄弟,去司图住的地方,把他抓起来,押入土牢。”
王定点头称好。
尚廷筠又凝神细想了想,道:“抓他入牢后,只管给他上刑令他交代,至于交代什么,不要做任何提示。”
王定慈祥的脸上露出狠厉的笑容,“好,不管有用的没用的,定叫他把肚里知道的全吐出来,一点儿也不准剩下。”
尚廷筠目中寒光一闪,道:“等交代完了,记得处理干净,不能再叫他开口。”
王定略有不同意见,“我以为,等审完以后,最好将司图送还给杜韦发落。那样一来,既等于向杜韦示了好,又可以显示出我们‘神光堡’的手段。”
尚廷筠摇头道:“不可。司图若是回去,杜韦也就知道我们从他嘴里挖出了什么。所以,对外要宣称,那个司图不但蓄意逃跑,而且还在逃跑的过程中杀害了我们的人,后被火箭射死,已然烧光了。”
王定奇道:“如此说法,杜韦岂会不疑?”
尚廷筠无所谓道:“无论我们说什么,杜韦都会怀疑。我并不怕他怀疑,只是不想他确定。怀疑只会导致犹豫,确定才会引发剧变。”
王定领命,起身待要离去,却又犹豫着停下了脚步,问道:“要是司图真的招供,说是杜韦暗通瓦剌人,我们要怎么做?”
尚廷筠叹了声,道:“若是如此,到时再议不迟。”
王定点头转身待走,尚廷筠又叫住他道:“等一下。”
王定回头道:“堡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踌躇了一会儿,尚廷筠欲言又止了几次,才问道:“假若......我是说假若,我因自身的重大变故,暂时不能兼顾神光堡的各项事务,你一人能应付得过来吗?”
王定怔了怔,道:“堡主这是什么意思?”
尚廷筠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知道罢了。”
王定皱眉稍作凝想,而后道:“十天半月大致无妨......再久,我却没有把握了。”
尚廷筠没再说话,只摆了摆手,以示送客。
王定拱了拱手,告辞离去了。他出来的时候,丝毫没有查觉到侧面的大屋顶上有人。
屋内这二人的对话,九成九落入了韩若壁的耳中。
黄芩收了内力,与韩若壁一起又在屋顶上趴伏了一阵。直待书房内熄了灯火,尚廷筠出来往卧房去后,二人才施展轻功,踏瓦跃屋而去。回到客栈,韩若壁与黄芩相约各自回屋睡下,来日再把听到的详说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