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能有心事的，一有心事，什么东西都能触到那根弦上。跟赵梧桐在一起，慕侃侃有一种置身于猛兽旁边的感觉。
冉君天的摄影棚坐落在海欣市唯一存留的老城区的一个小巷道里，旧城改造的车轮还没有触及到这里，但已经被政府划定为不准做任何改变的区域。旧式建筑存留着这座城市已经几乎被人遗忘的生活痕迹，但在那些窗子后面已了无生机。从外面看上去，它们似乎比以前更令人感觉有深度。前面路口遗留着国民党军队准备巷战时的街垒，孤零零的法式建筑的屋顶据说还散落着机关枪的子弹夹。
地上铺着青石板，但已经被踩压得不成形状。慕侃侃后悔不该穿着高跟鞋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在寂静的巷道里回响着，冉君天很自然地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冉君天有一双宽大厚实的手，从梅花山林到海欣河畔，慕侃侃好喜欢这样被他牵着的感觉，觉得他们可以一世这么牵着手走下去。
没想到冉君天拥有的摄影棚竟然是个巨大的礼堂！
这礼堂虽说是高大轩敞的，却由于久不通风，有一种积年的霉味儿。刚一进来还不觉得，呆了半小时之后，虽说是四月天，慕侃侃却感觉到了老房子那种年深月久的寒意，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丝丝缕缕，盘着梁柱，绕着发丝，网住血肉，一点一点沁进骨髓里去。
慕侃侃忍耐着嗅觉与视觉的不适，默默跟在冉君天身后，边观赏相片边听他滔滔不绝地介绍挂在墙上那些众多的摄影作品。
第一面墙上以风景照居多，峨嵋日出、渤海日落、黄山迎客松、华山西峰、桂林山水……
第二面墙上挂的是一组二次创作的作品，静物、立体构成、解构主义、意识流、逆光照、二次曝光照……没想到这个外表温和随意的冉君天，居然把自己搞得像美术学院毕业的人。这些照片统统显现出一种大味之淡，还带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忧伤。尤其那张被他命名为《绝对空旷》的照片，天空、街道、房屋，都是寂静的。这寂静异常特别，带着一股滞重而沉闷的气息，像冉君天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那样，在慕侃侃面前一一展开。
“我以前拍摄得最好的是人物肖像照，还获过奖，我带你去看看。”
人物照挂在另外一个区域，礼堂里光线很昏暗，冉君天再次牵住慕侃侃的手，这次牵得更自然了，仿佛他们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这么牵着手一路走来的。
拍人物照并不是每一个摄影师都能做好的，女人的照片更不好拍，稍有差池便会沦为色欲媚俗之物。相片拍的几乎是同一个女人不同姿势不同服装的照片，冉君天的摄影风格能在惟美之中凭添一份迷茫和含蓄，那种引而不发的沉稳令那个女人美丽而略显高贵。
“拍的都是我老婆，她以前是芭蕾舞演员。”
其中一张半裸照吸引了慕侃侃。不是影楼里故意做出来的怀旧的黑白，是真正的黑白胶卷拍成的。女人把头发梳成一个典型的芭蕾舞演员的发髻，露出美丽修长的脖颈。漆黑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海面，听得见静静的波浪声。嘴唇厚厚的，轮廊明晰，翘成一个性感的弧度，但是有一种奇怪的，花朵一般的稚气跟性感并存。她在微笑，妩媚地，纯真地笑着，窈窕轻盈的身上穿一袭裸露香肩的雪纺长裙，身后的游泳池里飘满艳粉色的玫瑰花瓣……
这张很暴露的相片不仅不让人产生肉欲和邪念，反而会被这难得一见的完美震住，惊叹这个女人的身材比例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五官是如此清丽。
一股莫明其妙的情绪升腾起来，弥漫了真个心胸。慕侃侃知道自己不应该嫉妒什么的，但她却开始嫉妒起来，心情变得莫名的灰暗。
“赵梧桐说你还有个很专业的室内摄影棚呢，带我去看看？”慕侃侃故意大声说话，想以此冲淡心头冒起的那层嫉妒，却怎么也挥不去照片上那个窈窕轻盈的身影。
冉君天的手机响起来，传来陈柳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我妈妈被车子撞了！你赶紧到人民医院来！”
像约好似的，那神秘号码的信息也传了进来：“你欠的债是躲不掉的！”
冉君天有些发懵，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一时间没有弄明白这条信息与陈柳母亲被车子撞之间是什么关系，他把这疑惑告诉了慕侃侃。
慕侃侃说你现在赶快去医院，信息的事情暂时先摆一摆。
冉君天朝外面走了几步，见慕侃侃没有跟上来，又折返身过来牵她的手。但这一回慕侃侃没有让他牵手，说她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再看看相片。冉君天让慕侃侃最好跟他一起离开，但慕侃侃依然坚持说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冉君天离开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礼堂笼罩在一层暮蔼中。大礼堂那种年深月久的寒意再次从地缝里钻了出来，丝丝缕缕，一点一点沁进血肉里去。慕侃侃不想继续停留在这里了，也不想再朝墙上的相片多看一眼。她用手抱住自己的双肩，慢慢朝外面走。由于光纤昏暗，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面前，吓得慕侃侃失声惊叫起来。原来是赵梧桐！
更令慕侃侃吃惊的是，赵梧桐说他早就在这里了！一直跟在她和冉君天身后！
慕侃侃认真地去看赵梧桐，他的眼睛是成年人里少见的孩子般的眼睛，棕黑的瞳仁大大的，睫毛又很长，垂下眼帘的时候，常常让人误以为他是羞涩的。直觉告诉她，有着孩子般眼睛的男人多半是个冷酷的人。
“我想为你摄一组照片，可以吗？我舅舅说你像《飘》里的赫思嘉，我也有这种感觉。”
“你舅舅……他这么说我？”慕侃侃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思维极不情愿地去到照片上那个窈窕轻盈的影像上。
“答应吗？做我的模特儿？”
慕侃侃有一种置身于猛兽旁边的感觉——动物们有时候是放浪形骸的，把自己扔在草地上庸懒地晒着太阳，一旦机会来了，会在瞬间精神百倍地一跃而起。在这一瞬间，赵梧桐忽然给了慕侃侃这种猛兽的感觉。
“拍裸照吗？”慕侃侃故意大笑起来，赵梧桐问她为什么要笑，她还是笑，笑得弯了腰。她想借此冲淡那种置身猛兽身边的感觉。
他们朝外走去，空气中隐约有着一种神秘的味道，在一个阴暗的拐角处，赵梧桐忽然一个转身，猝不及防拥抱了他的女神。
那是非常温馨而丰盈的拥抱，比他此前无数次幻想过的都要好。他腔子里涌动着一股热气，这热气没有脑子，有的只是蛮力，蠢蠢欲动着，推了他往前，再往前，靠近他的梦中情人。“侃侃，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他份声音带着颤抖。
他搂住她的部位和力度很自然，不唐突，不生硬，没有丝毫别扭和不洁，所以慕侃侃挣扎不开就没有再坚持，只觉得自己被很不舒服地箍在一具并不让她亲切的躯体中。
“你知不知道你很漂亮？第一次见面我就太喜欢你了！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好吗？”
赵梧桐低头来吻她，她躲开了。他再次来吻，她还是拼命躲开了。
她一向不喜欢单纯的男人，男人太单纯，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但是像冉君天那样既不单纯又不年轻的男人，城府又太深，太让人无法把控。
怎么搞的？思绪老跑到冉君天身上！
“你不喜欢我吗？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赵梧桐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来。
慕侃侃定定地看着赵梧桐的脸，他一动不动。她忽然从他发狠的脸上看到了孤独和挣扎，那是一张纯真也认真的脸，却过早出现绝望的影子。他的年轻不仅没有帮他反而打扰他，他因此受苦。慕侃侃变硬的心软了下来，他再次来吻她时，一种难以言传的牵连让她送上了自己的嘴唇。她只给予了他一个象征性的吻，这她很容易做到，她能清清楚楚分辨爱与喜欢的分别，甚至连喜欢都有些牵强。
但是这个象征性的亲吻，从此把赵梧桐拉进了一个约定当中。
“让我做你的男朋友行吗？我真的爱你很长时间了。让我好好同你谈谈恋爱，行吗？我从来没那么认真过。”赵梧桐再一次这样问时，慕侃侃开始觉得他可爱了。
“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回去了？我想就这么抱着你一夜，什么都不做，我保证！”
当然是不可以的。
慕侃侃刚刚进家，就接到赵梧桐的信息，“我要好好爱你，一直爱到老，什么也不图。我第一次这样爱一个人，哪怕是一个比我大的女人。我不想控制自己。”
慕侃侃去放水洗澡。从浴室出来，又有一条赵梧桐发来的信息：“今天真的太美好了，但我很害怕，怕你会消失掉，怕我会从此离不开你。”
慕侃侃关了手机。赵梧桐承载不起她，他缺乏与她相匹配的气质、底蕴、性格、做派，他甚至永远不懂得如何欣赏她、阅读她。她的思想重新集中在冉君天身上。
人是不能有心事的，一有心事，什么东西都能触到那根弦上。以前她醉心于同老辣、世故、深沉的高级别男人周旋，他们谙熟游戏规则，善于控制、掩饰、掌控全局，同他们周旋既刺激又过瘾，且大有收获。但是，冉君天似乎正在成为一个例外。
一直以来她从未留心过冉君天，从未把他放进感情的天平上去衡量。周日的饭局，冉君天的形象忽然由空洞变得具体起来，想起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炒菜时异常专注的神情，看他们大快朵颐时孩子般的笑靥；想起他书房里的世界十大酒店模型；想起他的宝贝蜥蜴……慕侃侃心中竟然涌起一股异常美妙的柔情。而今天，赵梧桐的误打误撞，竟然再次把冉君天无比鲜活地推送到自己面前，突然觉得冉君天身上所展示出来的一切竟然令她无比心动。
这感觉仿佛蓦然回首看见阑珊灯火，又像冷不丁喝下一口冰凉的果汁，激淋淋一阵寒意之后，竟然如许甘甜，这令慕侃侃既惊讶又陶醉。
赵梧桐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痴情其实成全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形象。
爱情的道路上，谁先动心，谁就输，一败涂地，陷入永久的被动局面，绝无转机。
慕侃侃非常清楚地知道，对冉君天这样的男人仅仅只能动心而已。这感觉和由这感觉带来的疼痛重新苏醒。慕侃侃知道，如果沉湎进去，她还会再受伤。
她叹了口气，打开电脑，把思绪集中在写了一半但今天晚上必须完成的新闻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