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驰远的车停在绿野小区大门西侧。他掏出钥匙,按了开锁键。
顾盼跟在后头。几度欲言又止。就在苏驰远回头道别前,他第一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苏先生,您随我来!”
“嗯。”苏驰远当即应允。因为这个下午凌寒露居所里的语境使顾盼的提议丝毫不显得突兀。
两个人走向了大门东侧。那里通往小巷。
巷子口,一个路人靠墙站立着输入完手机短信,随即离开了。如此,这条五十米、中间带有一个缓和弯道的小巷就成了昏黄天色下最安全隐蔽的谈话场所。
他们来到小巷深处。
顾盼随机选择一处停下。并迅速瞟了一眼随行者。
他有片刻后悔,悔的是没有提前问清楚凌寒露遭袭那晚站的哪个位置,以便诱发当事人不打自招。
当然,并不重要。记忆深刻与否,或者说能否被有效唤起记忆,更多关乎事件本身的惨烈程度,跟重回旧地时地点的准确度关系不大。
与顾盼两米之隔,苏驰远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便于肩部放松。双腿略微分开,与肩平齐。
已值寒冬,且逐日降温。不过这个傍晚,小巷里多日以来的凛冽和呼啸却神奇地收了梢。没有风,但他依然摆出了更利于身体稳健的站姿。
“有什么话,说吧!”
“苏先生,您在心灵氧吧兼职多久了?”
“四年吧,不算很久。”
“但也不短了。接待过的求助者当中,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的?”
“深刻?你是指案例吗?”
“不,是求助者本人。离开了咨询的环境,结束了咨询的流程,能够和您建立起医患以外关系的人,有吗?”顾盼说完,将原本直视过去的双眼收敛下来,退回到水泥地上。以此掩饰他过于明显的指向性。
“有,当然有。比如你。”
“异性呢?”顾盼深深吸气。似乎把渐渐暗沉的天色灌进身体里一部分,夜就不容易彻底黑下来。
“你到底想问什么?”
“郁妍。记得她吗?”
“……”这是在苏驰远看来迟早会触及的话题。数天前,他闻到顾盼居所里那间女性卧室衣橱散发的熟悉又可怖的气味,打开衣橱后看到那件熟悉又可怖的风衣,和相架上寒意森森的笑脸……那一刻起,不祥之感就又一次逼近。
“外院英文系女生,郁妍。您记得她吗?哦有可能她当时没有用真名登记,我有她照片,您看一下……”顾盼按开手机打算翻找。
“不,不用!”苏驰远庆幸他早早如先知一般将双手禁锢在外衣口袋里。他不确保它们会否失控,并以有失分寸的姿态去阻止顾盼找出相片。
“那您跟我聊聊她吧!”
“聊什么?”
“我问您答,可以吗?郁妍第一次去心灵氧吧,是因为考试失利的事儿吗?”
“是的。她说被监考老师误会作弊。心情一直郁闷,导致失眠。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她并不是被误会。她头脑中刻意屏蔽了不想承认的部分,这不难发现。当然第一次见面,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的信任,不愿意坦然相告,可以理解。”
“你们见过几次面?”
“这个……记不清了。很重要吗?”
“不算最重要。后来她再去心灵氧吧,又是什么表现?”
“我觉得她十分缺乏安全感。谈话时,她会反复问我,你在认真听我说吗?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不停地确认自己是否得到重视。”
“您给她安全感了吗?”
“其实咨询过程中,倾听远比所谓金玉良言更重要。但她似乎不理解,她希望得到咨询师更热烈的回应。但从专业角度出发,我无法配合。”
“除了作弊的事儿,郁妍还跟您聊过什么?”
“呵……聊过什么呢……她给我讲了个故事。人名都用的英文字母。女孩儿从小不幸,父母早亡。寄人篱下的生活逼着她察言观色去讨好给她提供吃住的亲戚。邻居家有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给她压抑的童年带去了曙光。可是有天她的舅舅对她做了禽兽一般的事,从此她的人生掉进了无底的黑暗。”
“那个邻居家的弟弟,郁妍具体说过什么吗?”
“她说得很隐晦。简直就像是出了个谜题。我当时听完她的故事,在她强烈要求之下给出了我的理解。当然我向来反对野蛮分析,但是看她情绪激动,就只能勉强给出回应。”
“是什么?”
“被控制。小男孩儿被一个控制欲强的姐姐所控制。”苏驰远双目微颤着,尽量回避顾盼。
“郁妍认可您的说法吗?她什么反应?”
“反应?”
“是这样。我在网上听过一节心理课,那个老师说,人们对于颇为自信的谜题被猜中往往会产生迥异的反应。其中最极端的两个是,欣喜若狂,和恼羞成怒。”
“她是兼而有之。她当时的表现让我想起一个古代传说。斯芬克斯,你听说过吗?”
“狮身人面?”
“对,但不全对。你了解的那是最古老的埃及神话里的,他是墓室守卫。我想到的是古希腊的版本。当然这就要扯到俄狄浦斯了。这个版本里的斯芬克斯是个女妖。狮身人面有翼的斯芬克斯受天后赫拉指派,守在底比斯城附近的悬崖上向路人提问,回答不出者即被杀死。唯有俄狄浦斯给出了正确答案。女妖随即羞愧万分跳崖而亡。”
“和郁妍有什么关系?”
“嗯,别急。法国画家莫罗的一幅作品中,俄狄浦斯却不再是神话故事里勇敢智慧的形象。画作中,女妖斯芬克斯十分主动。她的蹄子攀附在俄狄浦斯大腿上,胸部抵住他的身体,眼神炽烈而魅惑。俄狄浦斯在这样的攻势下向后躲闪……”
“女妖既欣喜若狂又恼羞成怒?”
“从画里看,这个女妖被猜中谜题,在恼羞成怒之外,更有一种被征服的快 感。这种快 感,我理解为相见恨晚。”
“哦,快 感。苏先生,郁妍在您那里也收获到被征服的快 感吗?”
“我觉得郁妍对男性有一种复杂情感。既畏惧,又渴望。她让我多说话,因为她喜欢听。我对她说,我有我的职业素养。她就问我有没有听过一个设计师们广为推崇的原则,K-I-S-S。”
“Kiss?”
“嗯。Keep it simple, stupid. 就是尽量使问题简单化,傻瓜式。她问我是不是也尊崇这个原则?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把嘴唇送上来了。”
“……苏先生,神话中女妖跳崖死了是吗?”
“嗯,是因为羞愤难当。”
“如果女妖像画里一样,面对的不是智慧勇敢的俄狄浦斯,您觉得她最后会因为什么而死?”
“女妖,若非她自己执意要死,凡人谁能要了她的命呢?”
“也可能是被比她层级更高的妖杀死,是吗?”
“或许。呵,还有别的问题吗?”
“嗯……还有,我觉得未遂的就不用谈了。”顾盼言语中尽力平和,而手臂却已青筋暴突。他克制,他让大脑里装满凌寒露沉静安然的笑脸。紧绷发烫的肌肉就松弛下来。“不谈了。”
“什么意思?”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恶意和杀机靠近凌老师,不论那个人出于什么动机……对了苏先生,您后来梦见过郁妍吗?”
“梦境的容量也是有限的。郁妍……郁妍的故事里,那个邻家弟弟小时候对她言听计从,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有的事,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有多么惊世骇俗……哦,算了,不说了。”苏驰远感慨到一半,见顾盼眼中一丝惊愕,便果断收了口。
“什么事?”
“我宁可你不知道。不要追问。”
“那好。苏先生,我能恳请您一件事吗?”
“好,尽管说!”苏驰远欣欣然上前一步。
“请苏先生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原因,我想您清楚。天不早了,您回吧!”
“顾盼,能别这样吗?换件事,我答应你!”
“没有别的事,苏先生,保重!”
“顾盼!你别走!求你,别走!”苏驰远慌了神,一把拽住转身的顾盼。但在这个少年的毅然决然面前,那种奋力却依旧虚妄的抓握,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一吹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