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五章 故土幽萤
上宁江北岸,揽月桥头往西不远处,一艘画舫正于江面上缓缓起伏。
船身下清波流溢皎皎银光,倒映天边明月孤悬,夜空里不时传来一两声吆喝,相比于南岸的喧闹,此处尤显僻静。
画舫二层,少年此时右手轻扣桌面,视线飘出窗外,隔着上宁江,入目仍是东市的灯火繁华。片刻后,他转头看向在案桌后翻阅信笺的中年男子,虽知其一向谨慎,却还是问道:“白叔,此番布置可是多虑了?有王叔在,谁敢轻举妄动?”
“在北你有布勒王庇佑,风狼寸步不离,他人自然难以动手。如今南行,在一些人眼里,正是最好的时机。”
“风狼已回启云阁?”
“嗯,我让他回去传信,右荒王应已知晓。”想到风狼那张苦瓜脸,白行珪不由得笑道,“那小子领命后,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晚一步,就要留在江上过夜。”
少年也笑着点点头,风狼骁勇名震荒州,却不通水性。在马上,他是草原上让敌人胆寒的凶悍孤狼,但到了水里,那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羊。半月前横渡纳格里江时,短短半日内,风狼就上吐下泻了七八回,直到上岸许久后也没缓过来。
“难道会是二哥?”少年说完便沉默了,以他的心性想到这些事情,实在是有些不痛快。
“不一定,这趟南行对其而言的确是良机,至于他出手与否,今夜,我们只需等着即可。”中年男子说着缓缓踱至窗边,望向清波月影,神色间若有所思,“只要有人忍不住,无论是二王子,还是另有他人,在我们的布置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其实他们不必如此,离草原逐天尚有三年,到时候大祭礼自有定夺。”
“云儿,树欲静而风不止。”中年男子轻叹道。
自古以来,纳格里氏择王不论长幼而重贤能,如今虽由布勒王执掌大启,但不少部族仍有自己的心思,眼前少年有布勒王庇佑,且许多部族仍念着小姐恩情,故而择其承纳格里金冠的呼声亦是不小,这定会让另外几位王子寝食难安。
白行珪对少年的想法毫不意外,小姐安静贤淑,少年在耳濡目染下性子相像也正常,可防人之心不可无,须事事筹谋,才能避免落入他人陷阱。
“云儿,凡事不可只看表面,出手的不一定会是几位殿下。我这有两个消息,你且看下。”中年男子言罢将两封信笺递给少年。
江风拂过,室内烛光在少年脸上明灭,信笺上所言的确让他有些意外。
“三哥竟和苍人有交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三王子接见了几位苍人货商。”
苍国,如今的大以苍芒郡。五年前,大以趁启国发兵攻伐明州之际,举兵攻打苍国,战事初起时,苍人曾向成国请援,无奈成国亦处于兵祸阴云下,如何顾及他人?
短短一月内,苍风平原上流血千里,面对大以铁骑的无敌军势,苍国虽拼死抵挡,却连番战败,直至苍琅城破,赫连皇室迎来覆灭,国土也沦为敌国一郡之地,传闻当时苍国皇室有人逃脱,皆已不知下落。
“近两年,布勒王偶有抱恙,而苍人的药石丹术确有独到之处,或许三王子只想尽一份心意。”中年男子所言仅是猜测之语,可少年却不相信对方会有此等好心。
只见中年男子指向另一封信,又道:“三王子此举,暂不知是何意。而另一个消息,则是两月前,大以寻到一处苍国余裔的潜伏之地,以迅雷之势将其覆灭。”
“眼下这两件事有无关系,虽一时看不清,但也不必疑虑太多。”他说着将两封信笺收起,望着窗外江水道:“如今鱼饵已洒下,等鱼儿上钩即可。”
“白叔运筹周密,我肯定放心。”少年指着桌上的两个酒壶笑道,“有一句话您说得对,凡事不可只看表面。”
“哦?”白行珪有些不解,待端详一番后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好一个鬼灵精的丫头!”
桌面上摆着的两壶酒,粗看下别无二致,可若细看,中年男子才发现其中一壶的封绸早已揭开过,绸布上酒渍隐现,凑近细闻,其香虽浓烈馥韵,却和桃花酒不沾边。
“嗯,这闻着像是‘梦里沐霞’,在天宁亦享有盛名。”中年男子道,心里暗赞那丫头的机敏,如此古灵精怪的手段,倒让他想起小姐所说的一位故人。
“她应是在巷子中调的包,当时天色昏暗,难以辨别,没有想到她竟有此一着,枉我一片诚心相待。”少年虽如此说道,却没有丝毫生气,反而面露笑意,“还好这丫头只换走了一瓶,我们也算不虚此行。”
“一壶足矣。”白行珪笑道。
-------------------------------------
几杯酒下肚,卜玄毅心中正觉畅快,虽白日里被那小滑头气得不轻,但好在小墨这孩子知道心疼爷爷,竟能在那丫头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真不愧是他的乖孙儿。
此时闹腾的两人不在,院里落得清静,长空偶有雀鸣划过,老者一人独酌,颇为悠然惬意。
某刻,老者缓缓放下酒杯后,眼中忽而精光一闪,喝道:“谁!”
只见其举起拐杖凌厉向前轻点数下,附近顿时杀机萦绕,从他身前掀起一阵狂风,裹挟着地上的残花落叶,如龙卷般袭向院中,而那里竟不知从何时起立着一道身影,来人笼着黑色斗篷,面容藏于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眼看龙卷将至,来人却不闪不躲,仅抬手在空中轻点数下,那袭至跟前的龙卷仿佛撞上了坚固的屏障,霎时间散作漫天花叶随风飘舞,却无一花一叶落于两人身上。
见来人手法与己如出一辙,老者顿觉震惊莫名,神色间恍若难以置信。只见他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拄着拐杖颤悠悠站起,双手骨节隐隐发白,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话音甫落,来人缓缓摘下兜帽,露出女子的清丽容颜,其肤如白雪,鼻梁高挺,双眼瞳孔凛然如蕴藏千年不化的寒冰。
“小兰儿?你……你是小兰儿?!你……你怎么?”
当看清女子面容那刻,老者瞬间瞳孔放大,不由得失声惊呼,脚步也哆嗦着不自觉朝女子走去。
“老师,别来无恙。”来人向老者微微躬身。
老者对女子语气中的寒意恍如未觉,径直走到女子跟前,神色一片激动,直到此刻他才确信,即使岁月变幻,但眼前女子的确正和他记忆中那个小女孩在逐渐重叠。
多少个难眠之夜,他辗转发侧,若幸而入梦,会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裳,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老师,给我讲讲离中虚、坎中满吧?”
“老师,这奇门九宫好难呀!”
“老师!你怎么不来救我们?父皇母后他们死得好惨啊!”梦里的小女孩躺在血泊中,声音带着哭腔,将他从梦中惊醒。
五年前,苍国在大以铁骑面前兵败如潮,不到一月,国都苍琅城被围,他和几位将军带领全城军民苦苦支撑,只待成国驰援。半月前,卜家嫡长子在边境中伏身死,次子为掩护队伍撤退,也被大以猛将哈泽尔一箭钉死在苍牙关前。
当时噩耗传来,他悲痛欲绝,却仍在咬牙坚持,若他倒下,苍国只会亡得更快。
大成历佑宁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九,大以军队从凌晨发起猛攻,当他还在西城门拼死抵挡时,却传来消息,敌军已攻破东门,进入城中屠戮。
待他火速回援皇宫,帝后已双双饮毒而亡,其余皇室内眷皆伏尸地上,就连卜家上下也惨遭毒手,他彼时目眦欲裂,只觉恨意滔天,想冲出去和敌人杀个痛快。
可当时尚有几位皇子公主不知下落,想到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他疯一般在四处寻找,一路上不知拼杀了多少大以士兵,直到身后传来沉重一击,才力竭倒地不省人事。
恍惚中,帝后的嘱托,两个儿子出征前的决绝,全城百姓眼中的恐惧,亲卫们视死如归的背影,小女孩的纯真笑颜,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直到融于一丝清凉之中,他才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可入眼却是手下亲卫的痛苦遗容,他们的躯体压在身上,宛如一张大网将他团团护住,看来当时是手下将他打晕,又一路奋战至此,却在最后的厮杀中倒下,即便有大以士兵来查探,他在底下浑身血痕,满脸血污,气息几近于无,才侥幸逃过一劫。
“你们……何苦……”
他费劲伸手将故者双眼一一合上,缓缓从人推中爬出,才发觉竟已身处城外的沼泽洼地中,只见附近一片尸山血海,入目所及皆为同胞遗体,入耳所闻尽是漫天鸦鸣,雨水洗刷着他脸上血污,同袍皆亡,唯有他苟活,心中只道是无尽悲凉。
“哇啊……哇啊!”
就在他失神落寞时,忽而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孩啼哭,让他空洞的双眼恢复了稍许神采,循着哭声,他在不远处的尸体堆里找到一位妇人,其气绝已久,却抱着个在襁褓中的婴孩。
娃娃看着一岁有余,似乎是因憋闷太久,这会得以透气,便停止哭啼,滋滋有味地吮吸着雨水,看到来人,还“伊啊伊啊”地手舞足蹈起来。他看着怀里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
梦魇般的往事如潮水袭来,老者此时双眼泛红,颤声问道:“小兰儿,当年你是怎么逃走的?你几个哥哥呢?这些年又在哪里?过的如何?”
赫连芷兰闻言,似乎触及到某些记忆中的禁忌,她气息瞬窒,双眸剧震,但旋即恢复冷静。
“当年侥幸,护卫们拼死相救,让我和几个哥哥趁乱往南逃脱。”女子语气平淡,毫无一丝重逢的喜悦,“这些年不提也罢,我没有老师的福气,能在这深巷中的桃源里过安稳日子。”
老者却不在意女子话中带刺,自责道:“当年城破,我四处找寻你们无果,以为你们已经……是我的错,我没有救你们,是我……的错。”
其自责之语,让女子目光微柔,“老师乃国之栋梁,当年已尽力,是我苍国气数难续,不是你的错。卜家满门忠烈,是赫连氏的恩人。”
“小兰儿……”
“但大以贼子残忍暴虐,祸我苍国子民,此血仇不共戴天!”女子话锋一转,冷声道,“芷兰此次前来,是请老师与我共谋复国!”
她说着朝老者躬身行礼,“老师武究天人,又擅兵法谋略和奇门术数,若有老师相助,大事必成!”
复国?!
“小兰儿,这……”老者闻言大骇,重逢的喜悦霎时间消散于无,他何尝没有想过复国之事,但苍国终究已经覆灭,这条路何其艰难。这五年间,他也曾踏足故土,暗中察访几位皇裔的下落,却毫无音信。
如今苍芒郡已是杂居之地,苍人偏安一隅,无兵无粮,如何兴兵起事,而大以有骑甲二十万,步甲三十万,与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女子所言,令老者心中一片苦涩,摇头道:“小兰儿,又何苦让我们的子民白白牺牲……”
女子对其反应毫不意外,眼下沉默不语,在院里慢慢踱起步来。
白日温阳化开昨夜积雪,池水格外清亮,映着蓝天白云和亭台花树,石桌上茶烟氤氲,院里无初春化雪之寒,却有酒香萦绕透着些许暖意,令人心神放松。
蓦然间,女子眼前一亮,只见一处流水边上,有两株一大一小的幽萤在风中微微摇曳,其颜素白青翠,是青空大泽附近特有的兰中珍品,也是她最喜欢的花。
“老师,你还记得!” 女子转头欣喜道。
从相见到此刻,老者才看到来人展露笑颜,记忆中的小女孩,竟已出落得如此清丽动人,便是苍如雪山上的雪莲绽放,亦有不及,虽少了几分天真童稚,却仍勾起他心头点滴回忆。
“嗯,我曾去探寻你们下落,顺手将其移栽至此,可最后只活了这两株。”
女子看着两株幽萤,笑容又逐渐消失,仿佛刚刚的惊喜只是老者幻觉。
“老师,我已许久没看到过它们了,故土被他人践踏,你说,苍如雪山下,青空大泽边,还会有多少幽萤?若从我们子民的血肉里生长出来,还会如此清白素雅么?”
老者闻言只觉胸中一窒,心中有如刀割,青空大泽边上,幽萤领百花齐放的盛景明明已是过往云烟,此刻却在脑海里卷席而来。
每年四月十五迎花神,是苍国最盛大的节日,子民会从四方赶往国都,汇聚于城外的青空大泽之畔,皇室和当地百姓会在岸边摆下美酒珍馐,欢迎奔赴而来的同胞。
当圆月初升,大泽边上会燃起重重篝火,人们在此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待月上中天,皇室会选出一位公主,她将从最大的篝火前,在两边人群的注目与欢呼下,经“踩花灯、接花球、探飞萤”三重考验,最终去到栽满幽萤的水上祭坛中,在青空大泽上献舞,迎接花神到来。
他仍记得那一年,小兰儿如一只蝴蝶,在花灯间上下翩飞,引得大伙阵阵欢呼,手里的花球不知成全了多少对美好姻缘,最后在人们洒出的漫天花雨中,找出一片幽萤的花瓣,再轻轻落到祭坛上。
那时,青空大泽一望无垠,在月色和火光的辉映下,所有人屏息凝神,庄严肃穆,看着在祭坛上翩翩起舞的小公主,心中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一年后,山河破碎。
见老者默然,女子又道:“我筹谋已久,待老师来到,自会清楚我的准备。 ”
“其他几位殿下呢,现在何处,也一样在筹谋复国?”
“几位哥哥中,只有二哥哥尚有一番壮志,其余几个志短气小,不提也罢!”女子冷笑道,“但弘哥哥行事不经计算,空有热血,以为纠集一些人便可成事,两月前被大以发现藏匿之处,已被屠戮殆尽。”
”如今毅哥哥心如死灰,其他哥哥难当大任,只能由我来了。”
弘殿下死了?老者闻言悲恸更深,只觉浑身血液凝滞,差点跌倒在地。弘殿下天资聪慧,行事沉稳,竟也抵不过复仇烈焰的吞噬,明知事不可为也要撞个头破血流么……
“如今万事具备,只待老师助我,如何?请老师看此物。”女子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赫连皇室的印玺,没想到落在了她的手里。
他看着印玺,沉思许久后才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兰儿,此事难为。”
而女子犹不死心,眸中寒光掠过,将印玺托至老者眼前,厉声道:“我以苍国皇室之令,命你辅佐于我,卜玄毅,你可听命?”
老者闻言无动于衷,平静道:“我已无丝毫热血,只余一身朽骨,恕难……”
回绝之言未尽,只见女子人影闪动,手里现出一柄寒锋,抵在老者咽喉处。
“卜玄毅,我再问你一次,你可听命!”女子声音已冰冷如铁。
“我一身血肉从苍国而来,也应还与苍国,殿下不必多言。”老者说完闭上双眼,却听见一阵呼啸之声,便知来人已经离去。他睁开双眼,唯见漫天落英,心中空余悲痛和无奈,再看向那两株幽萤,浑浊的双眼又瞬间泛红。
他知道,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
-------------------------------------
此时乌云遮月,城北一片漆黑,借着上宁江岸边烛光,走过揽月桥后,卜小墨放出寻香虫,两人寻踪而去,只是其去向并非少女预想之地,反而带着两人来到桥西不远处,再飞往江上。
少女放眼望去,见远处有一艘二层画舫,正在江上清风中缓缓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