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伯家门前的一张圆桌旁,小禹妈妈轻柔地抚弄着一沓老旧的书稿。
她舒了口气,缓缓地说:“你爸当年也是个文艺青年,爱写点东西。就是因为这个,我被他迷得死去活来。他说过要为我出一本书,要用我的照片做封面。可是没等写完,他就去了。这是他在病重的时候打印出来给我的,电子版的我不知道他存在了哪里。这本书稿就成了我与他唯一的沟通途径。每当我看这些文字时,就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现在我也老了,就把它交给你吧。无论如何,你应该看看。你们三人之间,谁都没有真正地理解谁。也许你爸的这本书稿,能让你对他多些理解吧。”
我接过书稿,看到封面上只有两个字:幸福……
书名显然是最后随意取的,后面的省略号或许就是爸爸对幸福的憧憬和迷茫,领悟和反思。书稿已泛黄,纸质已发脆,有些地方已字迹不清。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书稿,仿佛捧着爸爸那颗憔悴的心,一字一句地品味着那些忧伤的文字。
很快,我便沉浸其中,时光陡然又回到半个世纪之前。
以下的内容由爸爸未完成的书稿整理,和妈妈的叙述重复之处,略去。
我的一生,行走在两个极端,要么是卑微的爱,要么是刻骨的恨。但生活本身,要比非此即彼式的选择题复杂得多,充斥着套路。我穷其一生在几个备选答案中纠结,直到生命的终点才忽然意识到,它原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它的正确答案,或许包含了所有的选项,或许和任何一个选项都无关,或许它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我小心翼翼地把试卷填满,以为百分的试卷就能获得人生的精彩。没想到最后主考官告诉我,这次考试的规则是:百分,是最低的成绩。
这就是我的悲哀,从没有领会生活的意图,就开始奋笔疾书。
比如,我的婚姻。
我的婚姻,就像一场激烈的战斗。面对着危机重重的敌阵,我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赤膊拼杀,九死一生。最后攻占了敌方的城池,却发现这是一场敌人精心策划的阴谋。我又冲破层层阻碍,过关斩将,伤痕累累。终于找到了阴谋背后的大BOSS,我却无力地丢弃了兵刃。
因为那个大BOSS,就是我自己。
在我二十五岁的那年夏天,我认识了石头。
石头原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石叶。可是她说叶子太柔弱,以至于命运总是捉弄她。所以,在经历了几场大病之后,她把名字改成了石头。
她说我:“你应该叫鸡蛋,就能以卵击石了。”
我回她:“我是井,你可以落井下石。”
那时她给我的印象就是,瘦。放在过去,绝对是营养不良的感觉。而在这个时尚的年代里,她俨然就是位骨感美女。
曾有位胖女士请教过她:“怎么才能像你那样瘦下来?”
她想了半天,反问道:“怎么能才能像你那样胖起来?”
不是她故意揶揄对方,而是她确实想胖起来却不能够。她的瘦,是天生的。吃什么都不胖,关键是她什么都不吃,胃口很挑剔。
除了瘦,她还有个特点,就是忧郁。她自诩为“现代版的林黛玉”,我说我是你的宝哥哥,她说不是。后来,她把我变成了宝哥哥,我才发现,她原本就不是林黛玉。或许,林黛玉婚后也会变成她那样,所以林黛玉不结婚。
我们可以说是闪婚。从认识到结婚,不到半年。年龄都大了,迫不及待地想组建一个家庭。决定得有些仓促,但是很坚决。
那时的我一无所有,农村的父母又补贴不上。我从小对贫穷没什么不好的体验,反而是农村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环境,让我对农村一直念念不忘。成年后到了城里,我总是对别人说,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农村。我那时调皮,调皮到连老师都认为可爱的地步,准确地说应该是宠爱。我犯了错,老师在批评我的时候,往往会自己笑出来,然后嗔怪一句“以后可不能那样了”就算了事。
我从不嫌家穷。家穷正好给我一个可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那时老师们都认为,我肯定能实现这个愿望。所以我的志向很大,总想一举成名,出人头地。中考的时候,考虑到家里没钱,我就报了中专。老师说,中专毕业后就能参加工作了。当时,我还和乡政府签了合约,毕业后必须到乡政府工作,否则算违约,还要赔偿的。
四年过后,我毕业了,乡政府也不强求我去工作了。正好,我放弃了“国家干部”的指标,跑到外面打工去了。我的远大理想,在一个小小的乡政府肯定是不能实现的。我向往大都市,开着豪车,穿着名牌,带着貌美如花的女朋友,驶向那片贫瘠的土地时,那才叫衣锦还乡。
但这个梦想始终没实现,后来我知道,那叫幻想。
我们要结婚了,石头当时说,无论如何,都得让我的家人来一趟。我想了想,觉得只要我的父母来了,两方家长一见面,就难免谈钱的问题。他们没钱,我是知道的,甚至可能连路费都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他们没钱又要面对未来亲家的诘难,以及愧对自己的儿子,我不想让他们为难。我那时理解的孝顺,就是不给父母添麻烦。母亲给我打过电话,说要过来,我没让过来。我说我们要举行集体婚礼,双方父母都不参加。
婚前回去的那一趟,我偶尔听到父母低声议论,父亲说,不知道他们能成不,咋办?母亲说,成不成,既然上门了,儿子肯定是心爱了哇,见面礼多少得给点。你去陈木匠那里贷上二百块钱,有二百行了。父亲显得为难,叹了口气,还是出门了。尽管那二百块钱,石头并没要。走的那天,她的心情很坏,一言不发,只是对着镜子不停地化妆。
陈木匠是村里放高利的,不种地,却是富户。
这么艰难的情况,我也是没想到的。已经新世纪了,怎么还能穷成这样?但想想家里的几个子女,除了我还比较省事,其他三个都没少麻烦他们。地里的收获一年没多少,我哥一个老婆就预支了他们五六年的收入,而且基本全是高利贷。我当时难受极了,又不好意思把自己身上的钱拿出来给他们,一来是我身上也没带几个钱,二来怕他们更难受。我只在心里决定着,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再在我身上花一分钱。不过后来,父母还是给我寄来了三千八百块钱,我知道这些钱已经让他们呕心沥血了。
尽管石头始终觉得我在骗她,但确实如此。
她最后赌气地说:“他们现在不管我们,那我们以后也不管他们。”
我想也没想就说,好。
正是这句脱口而出的好,成为我们多少年来排除不掉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