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露觉得手背碰到个软乎乎的东西。试探着摸了摸，摸着一个饱满的弧面，手感像刚刚修剪过的草地。
她冲着天花板睁开了眼。那上面除了白炽灯管，什么都没有。但她知道视线以外一定守着那个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家伙。
“喂，我渴了。”她摸索着捏了捏手边年轻的腮帮子。
“嗯？”顾盼猛地惊醒，近乎弹跳着站立起来。他的神经前所未有地敏感。但一看见凌寒露虚弱却朗阔的笑容，就如同迷路的孩子遥望到灯火一般，顷刻间静定下来。
凌寒露叼着吸管，一双笑眼向顾盼展示她从生死一线的经历中恢复过来有多么神速。但她越是如此，越让顾盼感到愧疚。
“老师，上次我不在，这次我又不在……”
“这是突发事件，谁能预料到呢？不要多想。”
“可是老师，您深更半夜为什么会在……”
顾盼话没说完，凌寒露的手机在他口袋里振动起来。他掏出来递过去，却见凌寒露摇头皱眉道：“你帮我看吧，还有点眼晕。”
“晕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不厉害。你知道吗小朋友，要不是我怕冷戴了毛线帽子出门，今天我可能真就报销了！”凌寒露微闭双眼，淡淡笑道，“下手真狠啊，我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从我背后挥过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工具……那地方看来真是个不祥之地，流浪汉出没。这次还是个讲卫生的流浪汉……”
“这怎么讲？”
“就是没有那种邋遢的臭味儿啊！所以我表扬他讲卫生，呵呵。”
“笑？您要是没了，我怎么办？”顾盼鼻尖泛红。
凌寒露不知如何安抚这个陷于自责中的孩子。在她看来唯一可行的只有转移焦点。“你帮我看看谁来的短信？”说着，她将食指伸过去解锁。
顾盼告诉她那是一条垃圾广告。随后，他划动回上一级界面。这时收件箱里一则来自“顾小朋友”的已读短信让他忍不住点了进去。短信内容竟是，到巷子里等我！
他查看发送时间，推算一下，正是他在汗蒸馆VIP休息室里半梦半醒享受人生的时段。
而那时，手机已被苏驰远借去查找资料……苏先生，不，S先生！
顾盼觉得始终执迷在自责当中的大脑忽然被上帝之手撩拨了一下。这让他想起两小时前他窝在走廊里读了一半的郁妍的自创连载小说。
他猛然间一个激灵，原来，那不仅仅是一篇关于Y小姐和S先生的爱情小说。那里面还有某个并未赋予姓名的重要人物，很可能应该叫——L女士。
L女士是个大学老师。在某次期末大考时发现Y小姐的作弊企图，并没收了作弊工具。Y小姐因此丧失蝉联奖学金的机会。
Y小姐郁郁不可终日，连日失眠。出于自救的本能，Y小姐跑去社区某心理咨询室求助。一来二去，对咨询师S先生情愫暗生。
S先生已有妻室。并育有一女。然成熟男人的魅力仍使Y小姐甘愿摒弃道德，深陷其中。
某次咨询中，S先生曾在与求助者潜心深入交流中提及，其人生大痛乃胞妹意外离世。男人的坦诚让Y小姐越发不可自拔，以为那是男人对她爱的回应。她对他言听计从。完全被他“不经意”灌输的所谓“用惩罚对方的方式来使自己解脱”摄了魄。
后来Y小姐开始自行谋划并实施对L女士的报复行动。而顾盼，就曾因为可笑的“愚忠”而成为复仇局中的一颗棋子。幸而他及时醒悟并逃逸了……
数分钟前，顾盼刚好读到报复桥段时被许书屏唤回病房。大宝电话来说二宝找妈妈。接班之后的顾盼一边守护凌寒露一边唏嘘郁妍之死竟源于黑白颠倒，以及后来的痴情，以及爱而不得。他全然推导不出与眼前白床上的女人能有何联系。直到看见女人手机上“顾小朋友”向她发出“死亡之巷”的邀请。
可难以理解的是，既然当事人Y小姐都已经不在了，S先生如何还会执着于对L女士斩尽杀绝呢？
当角色们纷纷拥抱他们的原型，顾盼感到不寒而栗。
之前，他半趴在凌寒露床边，用身躯为她阻挡可能的伤害。终于在陪同她有节律的一呼一吸中，带着忐忑睡去……而醒来后，他却被迫直面L女士已被卷入小说情节的事实。
“凌老师，您监考过吗？”
“那当然。”
“碰见过作弊的学生吗？您都怎么处理？”
“嗯……尽量扼杀在萌芽状态。我们学院对作弊的处罚还是很严的。轻则记过，重则开除。”
“您上报过吗？我是说，上报给教务部门。”
“从来没有。我只会没收作弊工具。这样他们就只是得不到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分数，不至于损失太大。他们都很年轻，污点，哪怕就一颗，也很沉重了。”
“嗯。”顾盼暗自感慨，凌寒露的良苦用心终究是被辜负的。然而更加困扰他的则是苏驰远的动机。“老师，您就是看了这个短信才跑出来的吗？”他把信息内容念了一遍。
“是啊。我答应过你不一个人去小巷子的。可是看你约我，就想着有什么惊喜吧。不过你别自责，只是意外，关键是我有招惹坏人的体质。你约我出来到底是什么打算？”
“呃……坏人还对你做什么了吗？除了从背后敲脑袋。”顾盼执着于揭开苏驰远残暴的真实动因，他甚至不惜想到龌龊的见色起意。尽管他明知绝非真相。
“还做了什么？我记得那个人在我外套里摸来摸去，像是找东西。应该是钱吧，我哪有。我想看清他的脸，但是他戴着口罩。他见我睁眼，吓了一跳，估计是没想到他用那么大力我居然还活着，所以后来才掐脖子……劫财，还要害命。”
顾盼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在凌寒露外套里游走的手，目标是她的手机。因为那上面有必须摧毁的证据。顾盼查看自己的手机，那个蹊跷时段的已发送，早已被清除干净。
可他依然不清楚最根本动机是什么。
郁妍的手段，他大概明白。那叫阴毒。她利用盼盼对她的感恩使之成为帮凶，给那个害得她失去奖学金的凌寒露制造一次情殇。女人深知女人的痛处。所幸的是，她的帮手中途“倒戈”。
可苏驰远到底为什么这样做？顾盼托着手机，盯着满掌心的疑惑。
凌寒露渐渐没了声音。她脑袋歪向一边，体力不支。
这时顾盼也意识到步步追问的不妥。他替凌寒露整理好被子，默默回到角落里。
他继续研读那篇或许能指引他接近真相的小说。
小说的后半部分，Y小姐与S先生酒后发生云雨之事，像很多言情剧的桥段那样。
后来Y小姐跟踪S先生，找到他家所在的小区。她感觉到S先生刻意疏远，但控制不住去蹲守。她甚至利用大人回屋取水的间隙，去接近楼下花园里独自玩耍的S先生的女儿。她拥抱亲 吻小女孩儿，想像S先生在给女儿穿衣时或许将父亲的体味也给沾染了上去。
那是她迷恋的味道。
她实在想念S先生到无法自持，就会欣赏手机相册里S先生的健硕胸口。那上面纹着他妹妹的头像。那个可怜的女大学生死于非命。但具体发生了什么S先生没有告知。
不过细腻敏锐如Y小姐，她发现，当她把“万恶”的监考老师的家庭不幸告诉S先生，告诉他学院里流传的所有关于那个女人的传闻，S先生竟感到释然。
他听到“丈夫出去割小姑娘大腿，就是因为妻子不尽责不到位”的说法，竟长舒一口气，眼睛陡然间发亮。像寻着救命稻草一般。
这一点，Y小姐也一直没想明白。但她知道，她越是迎合着去咒骂L女士，S先生非但不加以规劝，反倒面露欣慰之色。
她甚至觉得，真正的寻仇之人是S先生。她愿意为他竭尽所能。
但他开始躲着她。因为那次意外的身体交合。在他而言，那就是意外。他不想三口之家的格局受损。而她穷追不舍。几乎逼近他的底线。
几天后，S先生主动邀请Y小姐来咨询室。那是一次神奇的见面。一番交谈，如春风化雨。之后每隔一天，Y小姐都会接到邀请。每次谈话，她都能感到认知被刷新，身体和心灵被一种无形力量牵引。
终于某天起，她开始无限向往由高空俯视的淋漓感。甚至有一刻，她幻象自己生出双翼……
她越来越渴望向大地飞扑而去。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顾盼划动拨弄屏幕，确认这的确是结尾。
他让气体徐徐从胸腔里逸出，并合上眼。如此，各种远近不同的感官记忆纷繁而来。
那里面有气味，也有影像。
顾盼没有亲眼见过那种叫晚香玉的花。但他熟悉它的香味，而且张茉告诉过他，属于白花系。
张茉说，他背包里晚香玉香包的气味是独一无二的。现在看来，她之前闻见的，或者说曾经困扰过她的，就是由郁妍沾染在苏驰远身上的那个味儿。不止如此，她还在女儿高领毛衣和毛呢外套上闻见过一模一样的香味。那个“外头”的女人登堂入室之心昭然若揭。
所以顾盼终于理解了“嗅觉灵敏有时是困扰”的涵义。
对于郁妍的死，他凭着正常人抓取信息的能力，从这篇被Y和S掩护的自传体小说里构建出了另一种可能……她从五层楼的图书馆天台飞扑而下时，耳边可还是苏驰远摄人心魄的低语？
那么凌寒露呢？她为什么也非死不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