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四章 桃花酒袋
日头西沉，东市里繁华依旧，因国主寿辰临近，气氛比平日里还要热闹些。
暮光中，各家商铺络续挂起灯笼，街道上吆喝此起彼伏，昏黄夕照映衬着江边莹莹烛火，别有一番韵致。
眼见离岳铭轩已不远，少女却提不起一点兴致，来人虽行事隐蔽，到底有些看不起人，被她瞧出了些许端倪。
竟有人暗中跟梢？！
几刻前她还未有察觉，只隐隐觉得附近有些面孔颇为眼熟，可待三弯六拐后，对方竟如影随形，她便佯装流连于摊贩之间，暗中细察下才确定来者为谁。
“怎么是他们？那少年和中年男子呢？”
眼下来人已暗有合围之势，让她一时间竟难寻机脱身。
“这些北蛮子怎么还惦记上我了？是因为这两壶酒？卜老头坑我？”
温小姐顿觉有些不妙，紧了紧手里的两壶酒，心想老头子可真小气，回头定要去讨个说法，可眼下找机会脱身才是要紧事。
“去了酒铺再追来，少不得两刻，嘶……”
如她所见，来人颇具行伍风范，她曾随父在天宁城外迎众将士归来，那日龙老将军率百余骑入城，将士们在明州的刀山血海中拼杀过，行进间自有威势，让她记忆尤深。
巷口初遇时，本以为对方只是南下随行的普通人，但这会再看，这伙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哎！我到底招惹谁啦！”她小声啐道，拎着两壶酒一头扎进东市的车马人潮中。
作为天宁繁锦之地，东市里寸土寸金，商铺林立，楼阁连绵，其间多布小桥流水，暗巷繁多，外来人在此迷路是亦是常有之事。
为躲避跟梢之人，少女这会在东市大街上只往人堆里钻，不一会便来到最为繁盛之处，人来人往中，右前方坐落着两家酒楼，其样式各有特色，却挨得极近，门前牌匾一书“云遮文蔚”，一书“沐月吟风”。那风格素雅者，名唤云遮馆，其临丹河而立，多设雅座，主打精致小吃，是文人士子的聚集处。那富丽堂皇者，名唤沐月楼，其依北街而建，风格奢华，又以掌厨手艺名扬远近，是达官贵人、豪门望族设宴待客的首选地。
此刻，两家酒楼门前客流如织，沐月楼在还大门外搭了临街摊子，远远望去，只见那里热气蒸腾，摊前围满了宾客，生意十分热闹。
见此，温小姐暗叫一声好，便快步走向沐月楼，眼神微瞥间，果见来人不紧不慢地靠近，顿觉有些不屑道。
“嘁，就这点手段，还想找小爷的麻烦，做梦！”
她拿定主意后，神色已不见慌乱，但路过沐月楼摊子时，却没忍住放慢脚步，只因在人群间隙中瞧见伙计端来一大盘刚出锅的炸牛肉饼，色泽金黄明亮，正滋滋冒油。
而摊前恰有几人在大快朵颐，每当有人咬破面衣，便有面香和肉香弥漫四周，让后边排队者皆不自觉吞咽口水，就连她也看得眼里冒光，心中暗恨，“要死啦！”
若不是被这伙人盯上，她这会也能买上几个来解馋，若再来点卜老头的小酒，那滋味真就一个美字！
“哎！前几天才吃过，先忍忍！”她跺跺脚别开视线，便往那摊子外的人群里一站，俨然打算排队等候，人却在暗察四周，见右边早有人候在酒楼门前，与前后左边之人形成包围之势。
“急不得，急不得。”
见此，她心中默念两声，忍着诱人香味，眸光时不时瞥向沐月楼大门。
不一会，便又有伙计端来新鲜出锅的炸牛肉饼，引得排队众人一阵欢呼，而此时恰有好些宾客走出酒楼大门，温桃见状当即低身弓腰，以迅雷之势在人群中几个闪躲后，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原来两家酒楼虽挨得近，中间却暗藏小道，只因沐月楼常年搭设临街摊铺，附近又人来人往，故而不太显眼，就连许多本地人也不清楚这里有条暗巷。说来也巧，这还是她两年前随府里采买路过时在无意间发现的，不曾想竟在今日得以派上用场。
春寒料峭，少女才入巷口，却无暇顾及此处幽冷难耐，只见她在路边杂物堆里匆促摆弄一阵，便察觉外边骚乱渐起。
“有完没完！”
她回头向巷口啐道，撒开腿就往巷里跑。
眼见夜幕垂天，巷里一片昏暗，借着两边楼阁上的烛辉，她七弯八拐走了一刻有余，才来到一处空旷之地，前方不远处就是出口，入眼一片灯火通明，伴有阵阵喧闹吆喝传来。
见此，少女顿觉有些雀跃，虽没吃上炸牛肉饼，岳明轩也去不成了，但从此处脱身，倒可以去百珍阁买些卤味。
心情好转之际，她忍不住回头嗤笑道：“哈哈！一群小贼！还想找小爷的麻烦……”未曾想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背后有劲风袭来，来不及躲开就被他人抓住后衣领拎在空中。
前方就是繁华处，她暗自叫苦不迭，正想着要不要呼救，却入眼一双凶狠眸光，抓住她的，可不就是那个脾气暴躁的蓝衣大汉，彼时在墨雨巷口，这汉子怒吼着喷出漫天唾沫星子，她一时半会还真忘不了。
正于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又有两人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她在微光中认出来者，正是那少年和中年男子，她瞥了眼四周，隐见暗处人影浮动，看来今日还真是栽对方手里了。
眼下她只好强装镇定，在空中扭动几下，挤出笑脸道：“各位好汉爷，不知是哪里多有得罪，有事好商量啊！”
她心中已大致猜到对方来意，料其不至于会下黑手，且领头两人看着是个讲理的，眼下倒也不慌，只是觉得对方未免过于兴师动众，竟欺负他一个街头小厮，真是不要脸。
风狼却不理会她，拎着人在空中晃了晃，大大咧咧道：“少爷，白叔！这小子看着就不老实，我把酒给你们取来。”说着便伸手往她怀里摸去。
“别！别碰我！”
蓝衣大汉此举，着实把她吓得不轻，情急下慌忙喊道。
“阿狼！住手！”中年男子见状，当即出言喝止，随后上前两步道，“不许无礼，还不把人放下！”
风狼闻言立即松手，眼看那小子落地，踉跄两步勉强站稳后，竟瞪向自己，他正要瞪回去，却见白行珪挥挥手，只好挠着头退到一边，他从小在纳格里氏长大，除了圣妃和少主，就最听中年男子的话。
“姑娘，幸会！鄙人白某，家里人行事鲁莽，请别见怪。”
只见中年男子抱拳道，其语气温和，让人如沐春风，而一旁的蓝衣大汉，在听到“姑娘”二字时却瞪大双眼，不停打量着眼前的灰衣小子，怪不得他伸手拿酒时，这小子反应这般激烈，竟然是个丫头！
“怪不得油头粉面，娘里娘气的。”风狼没忍住嘟囔了一句，可落在少女耳中，却觉得颇为气人，不由得暗骂道：“要你管！”
今日到卜老头铺里讨酒喝，她以这身打扮出行，倒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是图个走街串巷的轻松自在，被有心人认出也不奇怪，且中年男子的态度已让她有些消气，但从蓝衣大汉方才的言行来看，对方来意果然是为那两壶酒……
“哎！卜老头的东西就是好，连北人都惦记上了，且他们还能找到这，看来对天宁的布局也很熟悉……”她边猜测来人身份边琢磨，“太轻易给出去，只怕会引起怀疑，正好我留了一手，不算太亏，哼哼！”
只见她理了理衣帽，神色间似有惧意，对中年男子犹疑道：“这位老爷，不知是为何事找我，是不是您几位认错人了？能不能放了我，若回去太晚，只怕家里人担心。”
听其所言，少年暗觉好笑，躲进巷子，定是早已发现他们，且风狼刚已道出来意，还问所为何事，真是个会装糊涂的丫头，这惧怕的神色十有八九也是装的。
这丫头年岁看着只比自己小些，竟能发现卜答等人的踪迹，抓住时机逃跑，且连番应对皆十分机敏，肯定不是普通人。
“还好有所准备，才没让她溜走。”少年暗松一口气。
两国如今并不禁商旅往来，除了皇宫或军营等重地，启国早已掌握明江以南大部分城池之布局，其中又以宁州细节为多。
在南行途中，他特意熟记了天宁布局，原本是为去往阿母所提之地做准备，未曾想在今日追这丫头时得以派上用场，当卜答回报那丫头在两家酒楼附近时，他正好想起这条暗巷，一时间心有所感，便果断带人在此埋伏，才把她抓了个正着。
白行珪闻言，也不揭破她的心思，客气道：“姑娘，实不相瞒，我等在此等候，是为了那两壶桃花酒，姑娘能否割爱？我们定有重谢！”
看似请求，可对方眼下所为，和强抢有何区别，北蛮子果然霸道！
她心中虽无奈，可眼前形势不利，只好为难道：“非我不愿，只是家父十分喜爱这酒水，每年都要买上好些，今年我去得晚，只买到两壶，若各位取走，我回家可没法交待了。”
少年闻言半信半疑，可转眼便看到她袖子衣袍上的酒渍，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丫头的胆色，但今日的确是他们理亏在先，情急下才对其围追堵截，他暗忖道：“与其听她胡言乱语，不如将实情相告，请她成全。”
念及于此，他诚恳道：“姑娘，今日唐突是我等不对。实不相瞒，亡母生前曾旅居天宁，极爱那铺子里的桃花酒。我远途而来，正是为了取得此物，等归去时祭奠亡母，还望姑娘成全！”
见少年提及亡母，一旁的蓝衣大汉不禁眼睛泛红，悄悄别过头去，周围人的神色也皆一片黯然。
温桃虽有些贪玩，可从小受父亲熏染，底子里品性纯良，此时少年语气诚挚动人，令她想起了父亲书房里画像上的温婉容颜，鼻子竟一时有些发酸。
只见她吸了吸鼻子道：“难得这位少爷的一片孝心，此物便送给你们。”说着从怀里取出两个酒壶递给蓝衣大汉，风狼接过酒瓶时，见其眼角通红，心想这丫头莫非也在为圣妃感到难过，顿时对她好感大增。
少女的爽快，倒让少年略感意外，此事是他们理亏在先，若直接取走，他定难以心安，且这丫头绝非等闲出身，若相赠金银反而俗气，既然她如此嗜酒……
犹豫片刻后，少年心里有了主意，当即喊道：“卜答，你过来。”
待卜答走近，少年从他身上行囊中取出一物，看着是个小巧精致的酒袋子，素白缎面上绣着几枚纷飞的桃花瓣。
他将酒袋递给少女，笑道：“这是我母亲当年做的小玩意，还未曾用过，想着姑娘爱喝酒，便赠予姑娘，多谢姑娘成全。”
温桃闻言有些脸红，不过想想也是，自己浑身酒味，哪里能瞒得过去，她见那酒袋子好看，料想少年母亲定是个心灵手巧之人，便下意识接在手里，且越看越喜爱，心道：“真好看！可卜老头的酒也不差，我也没占他便宜。”
少年看她收下酒袋子，便与中年男子一同告了声辞，随后转身离去，待一行人渐走渐远，那蓝衣大汉还回头挥手，嗓门洪亮喊道：“哈哈！丫头，谢啦！”
等对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温桃才收好酒袋子，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些许失落，少年话语始终萦绕在脑海里，他人境遇宛在己身，虽有父亲万般呵护，却也少了母亲关爱……
此时四下无人，巷外万家灯火，那繁华热闹都似与自己无关，她只觉心里委屈，想要痛快大哭一场，所幸有一阵夜风拂过，让她止住悲绪，随后跺跺脚喊道：“臭小子，快给我滚出来！”话音刚落，只见从旁边高墙上跳下个小娃，正是卜小墨。
“嘿嘿！桃姐姐。”
“臭小子，不是早到了吗？怎么才出现！害我在别人手里吃瘪，老头子的手段都白教你了？！”
“我看你们聊得挺好的，就没出来添乱嘛。”小娃委屈道，“这不，我就去岳铭轩买了些卤牛肉，你瞧！”他说着把油纸裹着的卤味递到少女跟前，在夜风里隐隐有香味弥漫。
经过大半天折腾，少女此时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不由得摸了摸肚子，撇嘴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姐，饿了吧，咱赶紧找个地方坐下？”卜小墨闻着香味也馋得很，赶紧提议道。
“且慢！再等等。”
“为何？”卜小墨见少女神秘一笑，只觉有些不解，等了一会不见回应，便想打开油纸解解馋，却冷不丁被少女“啪”的一声打在手背上，顿时气结，边往手背吹气，边在心里大倒苦水，怎么两人都爱拿自己出气呢？！
“好了，跟我走！”估摸对方已走远，温桃才领着卜小墨原路返回，一路上神色恣意，脚步欢快。
“真有你的！桃姐姐！”
片刻之后，卜小墨看着神色雀跃的少女，发自内心感慨道，不愧是桃姐姐，阿爷说得对，这股机灵劲果真让人望尘莫及。
“好一招暗度陈仓！妙！太妙了！”
原来是少女领着他来到巷口后，只见其在路边杂物堆中一阵扒拉，竟从几个簸箕下摸出个酒壶！
说来也巧，当时温桃意图溜进巷子脱身，恰见人群中有个从楼里走出的书生，不仅走路摇摇晃晃，手里还提着一壶酒，在那不断喃喃自语：“不……不喝了……说什么也不喝了……”
见此，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暗道天助我也，几个闪躲后便凑到书生身边，趁着人多混乱从书生手里“借”走了那壶酒。待入巷后，那些北蛮子还未追来时，她便以假换真，将一壶桃花酒藏在路边簸箕下。
“可对方不是拿东西和你换了吗？那酒袋子我看你挺喜欢的呀。”小娃问道。
“我也没故意骗人，这不还是给了他们一壶嘛！”少女闻言有些脸红。
“你可以说还有一壶在这呀。”
“那多丢脸啊！”她撇撇嘴，“再说，我被他们追来追去，还被堵在这里，就好受啦？”看小娃还要再问，她板着脸道，“喂！你小子到底帮谁？”卜小墨闻言赶紧闭嘴，给她指了指手里的卤味，又指了指肚子。
“走！”温桃心里畅快，对卜小墨大手一挥，“找地方喝酒去！”
夜市虽热闹，可两人腹中饥饿，又极馋极岳铭轩的卤味，没走一会就找了个江边摊子坐下，喊上茶水和小菜后，便撕开油纸大快朵颐。
一顿风卷残云后，只见卜小墨抹去嘴角油渍，啜着茶问道：“姐，你怎知我找你来了？”
少女却没答话，等再吃下一片卤牛肉，才端起酒杯，杯中正是那壶逃过一劫的桃花酒，清酿映照月色灯火，仿佛其中另有天地。
她眯着眼闻了闻，惬意道：“我问你，是不是卜老头让他们来找我的？” 小娃闻言“嘿嘿”干笑两声，也不回答。
“只是老头子也看出对方不简单，才让你跟过来呗！”少女说着鼻子一哼：“卜老头也太不厚道了，两壶酒又没少他几两肉，至于嘛！回头我找他说理去！”
卜小墨见少女猜个正着，但有一事他却不同意，心里嘀咕道，“可这酒还真是阿爷的心头肉，你们两个吵架，可别波及我。”他干脆低着头，继续乖乖吃肉喝茶。
此时，少女往下宁江望去，只见云泽、摇凤两座大桥如金龙跨江，岸边楼栈烛火绵绵，桥下江水光华流溢，水上遍布画舫轻舟，其中萦绕管弦之声，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繁华盛景。
烟淡水云阔，亘古明月中，宁江千里风华，历经数百年烟雨也不曾变过，可风流旖旎中，如今又有几人能记得明州之殇，知道屈辱朝贡，盼着那些浴血明州的将士们归来？
这宁江夜色如画，却让她想起父亲的愁容，异国的来使，还有大成这些年的风雨坎坷，不由得在心里生出一番感慨来。
“桃姐姐？”卜小墨见少女陷入沉思，忍不住小声喊她。
少女回过神来，摇头将思绪甩开，心道自己一个女儿家，在此忧愁又有何用，还不如早点回府，少惹父亲生气。
只见她饮尽杯中酒，细细品完余味后，从怀里拿出少年所赠之物，目光落在那几片纷飞的桃花瓣上，喃喃道：“他少了母亲陪伴，一定很难过吧。”
念及至此，少女心里有了决定，她小心翼翼将剩余酒水倒入酒袋子，随即起身道：“我去将此物还他！小墨，咱们走，带路！”
卜小墨闻言，从怀里掏出个纱布罩着的小笼子，说道：“桃姐，这里人多杂乱，寻香虫可能不好使。”当时他来寻少女，在巷里好些地方都洒了特制的香粉，若那些北人掳走温桃，原路返回时便会沾上香粉，他就能以此虫寻之。
“不碍事，我知道他们去哪了，跟我来，到近处再放虫子。”
待结完账，少女便领着小娃沿江而行，去向竟是城北。
白日在巷口所遇之人，虽衣着言语皆与本地人无异，可那大汉急起来，口音还是藏不住来处，且对方行事进退颇具行伍风范，又熟悉天宁布局，来历绝非普通商贾人家，定是那启国随行者。
彼时，那少年不过是与她有些许冲撞，对方竟如临大敌，由此观之，少年的身份绝不简单。
如今仔细回想下，她才发觉那少年容貌开阔俊逸，眉宇间自成气度，想起这两日从宫里得到的消息，她已隐约察觉到对方身份。
月下，少女望向城北漆黑如墨的夜空，轻声道：“难道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