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言原先不叫马不言,叫“马文杰”,这名字是他爹给取的,取这名是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能做官。
马文杰确实有读书的天赋,十二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秀才,如果没出意外,他很可能就会按照他爹的规划一路当官,但偏偏就是出了意外。
十六岁那年他到潞州府参加会试,都要进考场了,遇到了当地焦炭帮和木炭帮的火拼,被拦在了路上,其实他本来有机会抄小路赶上考试的,但是他看到了一个人,被那个人吸引,之后毅然放弃了考试。
那天,马文杰站在潞州城平安街的十字路口,往前走是难得一见的热闹——知府大人亲自出马都解决不了的江湖私斗;左拐是自己的锦绣前程。江湖故事诱人,但毕竟是别人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在考场,是万万不能迟到啊。
马文杰明白这些,他忍着好奇心选择了左拐,把不舍的目光从热闹的人群移到旁边的小巷,还没迈步,一匹健壮的大马从他面前闪过,差一点就把他撞飞,他扭头朝着马上的人破口大骂:“赶着去投胎啊!”
就因为这一句骂,一个转身,他多看了骑马人一眼,然后就发现那人有蹊跷——如潮水一般看热闹的人群听到马蹄声迅速分开,给马让出一条道来,那人如天兵分水一般穿过人群,到了对峙的帮派中间,劝架的知府见着马上的人,恭恭敬敬把那人扶下了马。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骑马人,高呼:“来啦!他终于来了。”
因为这一生惊呼,马文杰多看了那人两眼,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那是一个站直了都没有马高的小个子,水桶腰,整个人圆滚滚的,加上那一身淡青色的绸子衣裳以及一颗掉光了头发闪闪发光的尖脑壳,整个人像一个颜色偏重的鸭蛋,这造型明显就是一个土财主,实在看不出厉害之处,但众人的反应就是就是在等着这个鸭蛋解决问题。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疑惑把马文杰钩住了,他留在了热闹里。然后他就看着那小胖子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越对峙的两个帮派,把两个帮派的老大拉到了一起,三人小谈片刻,两个帮派的人就散了。
围观的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问题就是解决了。
留白让传奇更有魅力,马文杰开始打听那人到底是谁,然后就错过了考试,但打听清楚后,马文杰对错过考试这事没有丝毫悔意,因为他找到了人生方向。
从周围的人的谈论中马文杰得知,那胖子是江湖最大的武器行“胖子打铁”的当家章青飞,可以说是江湖上势力最大的人,他的发家史也是一段传奇——当年朝廷被奸臣杨功成把控,被排挤的宋忠明大人谋划良久,欲清君侧,章青飞用天降神铁铸造神兵献于宋大人,宋大人借神兵相助,一举功成,如今成了权倾朝野的重臣,章青飞的铁匠铺也就发展成了江湖最大的武器行。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那胖子一眼,马文杰放弃了仕途。这背后有这样的考量——参加拼仕途,最好的结果就是当知府,但知府在刚才的传奇故事里只是个陪衬,马文杰不想当陪衬。
马文杰要闯江湖,在进入江湖之前,他要做一些心理上的调整,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改名字,不能再叫文杰了,要有江湖气,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叫自己“马不言”,不言就是少说话,重要的人话都少,话多了显不出话的重要。
改好了名字,心理上也就准备好了,然后就要做进入江湖的第一步,找靠山,江湖上最大的靠山就是胖子打铁,马文杰自然是要争第一的,但真的开始行动,马不言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胖子打铁汇集了全国的武器精英,想要进入核心部门比科考还难,马文杰能选择的就是从底层做起。
胖子打铁作为全国最大的武器行,有一个口号——只要马能到的地方,就能定到胖子打铁铸造的精良武器。这一切依赖胖子打铁的两个系统,一就是武器制造系统,胖子打铁得到朝廷支持,垄断了潞州的优质焦炭、赣州的优质铁矿,这些成了大批量产出精良武器的基础;有了武器,还得能卖出去,这就得说他们的销售系统了,首先是遍布全国的门店,然后是他们真正的个杀手锏——数万“运刀客”,他们遍布全国各地,能随时追踪客户动向,精准地把武器送到客户手里,无论是在深山老林,还是决斗战场,从胖子打铁定的武器从不延误。
马不言进不了制造部门,他选择成为一名“运刀客”。
做运刀客也不容易,需要自备马匹,穷人家是没这个条件的,因此胖子打铁送兵器的也都是有点财力的精英,大都是进不来武器制造部门,寻找突破口的有志青年。
马不言卖了所有的家当,买了一匹骡子,靠着这匹骡子,他成功加入了胖子打铁,然后就送了十年的武器。这十年里,他从太行山脉跑到华北平原,从西北大漠,跑到江南水乡,运送了无数传奇的武器,也读了无数武器铸造的书,但无论怎么努力,他还是内能进武器铸造部门,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这个小小的运刀客真的懂武器——这十年基本白干了。
有时候静下来,马文杰也会后悔自己放弃科考,但他也明白,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江湖上的经历让他无法相信书里的孔孟之道,回去读书也写不出科考文章了——一个人不能写自己不相信的文章,马不言从改名那天起就断了后路了。
就在马不言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要在骡子背上度过时,机会来了。
那天是马不言27岁的生日,他像往常一样骑着骡子奔波送货,这次是从石城到洛阳胖子打铁的总部,送的也不是武器,是一条消息。
这一年五月,江湖流传一条消息,一块陨石从天而降,到了潞州府地界,见过的人都说这块陨石的质地好过当年章青飞给宋大人铸神兵的玄铁。当然,传这些话的人大多也没见过玄铁,更没见过神兵,但就是这样瞎说,这瞎话还就流传开了,江湖上懂点武器的人都开始争夺这块陨石,争来争去,一下子冒出了好多块陨石,一是真假难辨,江湖开始混战。
马不言送的消息就是关于真陨石的,一伙人要把一块真陨石卖给胖子打铁的少当家章余,寄来的消息除了具体的交易信息外还有一块样品。
再次听到这样的传奇故事,马不言心中已经没有太多波澜,他只想早点完成任务,然后吃顿好的,毕竟是生日嘛。
已经赶了半个月路,快到洛阳了,这天他一早出发,一路不停,终于在傍晚就把消息包裹送到了少当家手里,天擦黑时吃上了洛阳的羊肉汤。
一顿心满意足的“生日宴”,不用赶着送货,也没有必须参加的集会,马文杰吃的舒心,还想着晚上可以听戏,听完戏或许还能去城西小条街喝花酒。正想着一只粗糙的大手拍在他背上,打翻了他准备扫底的羊肉汤,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很久以后,马文杰还是回会议起这只忽然出现在他背上的大手,因为这只手的出现,他的整个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当然,那个时候他是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只知道这只手破坏了他难得的生意宴,他想揍手的主人一顿,但真看到手的主人,他马上就蔫了,因为那人是胖子打铁铸器房的主事牛二,是马不言一直想见见不着的人,就是这人把控着胖子打铁的武器生产。
马不言呆住了,很久才听清牛二不断重复的问题。
“我问你,那封信到底是不是你送来的?”
“对……对,是我送来的,给少当家。”马不言从震惊清醒过来。
“石城你熟嘛?”牛二已经不耐烦了。
“ 啊,我去过好多次。”
“我问你熟不熟?”
“还算熟。”
“晚上城西小破庙等我。”
不等马不言回话,牛二就走了。
当晚后半夜,马不言等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牛二,另一个就是他傍晚见过的少当家,两人都换上了寻常人家的衣裳,一看就是要出远门。
果然,他们要马不言带他们去石城。
马不言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跟高层一起走半个月,他能得到的太多了。一路上马不言利用自己这些年赶路的经验,把两个主子安顿得舒舒服服,该使钱的地方毫不吝啬,豁出家底陪两个大人物玩,然后就是不断找机会展示自己的武器知识,希望能得到牛二的赏识。牛二也很配合,不断夸他,承诺回去就让他进铸器房。
就这样赶了半个月路,终于快要到石城了,马不言感受到了十七岁改名时的那种冲劲,他就要实现十年前制定的人生计划的第一步了,十年前他以为顶多一年就会完成这一步,没想到差一点一辈子都迈不出这一步。
“现在好了,还有三天路程就到石城了,这一步准能迈过去。”一边这样想着,马不言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老天不会这么好心,前头一定还有什么坑等着自己呢。不行,得快,赶紧解决问题,免得夜长梦多,于是他决定压缩时间,三天的路,赶一赶两天走完。结果这一赶就出了问题,第二天稍微晚了一点,天黑前没能找到落脚的地方,然后忽然就遭遇了暴风雪,三个人在太行山的野地里迷了路。
风雪夜暴露在野外,他们很可能冻死,果然,到了后半夜,马不言冻到失去知觉,从骡子背上摔了下来,等他再次醒来,身边只有骡子,牛二和少当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天傍晚,马不言趴在骡子背上,迷迷糊糊晃到了石城城门前,此时他还不知道少当家他们有没有在暴风雪中活下来?如果活下来了,他们应该就在石城,马不言还有机会跟着他们回洛阳,或许牛二还会兑现承诺,让他进铸器房;如果他们已经死了,那马不言就失去了一切机会,或许还有生命危险,只能找个偏远的地方躲起来,但胖子打铁的人遍布世界每个角落,可能世界上就没有偏远的地方,那马不言只能留在石城等死。
不管哪种可能,马不言都得进城,暴风雪又快来了,留在城外他今晚必死。
进了石城,马不言很快注意到城门楼下瑟瑟发抖的石瞎子,以及石瞎子面前摆着的八卦图,他摸了摸身上,只有两个铜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算一卦。
本来马不言计划是算一下少东家现在在哪里,但在那两枚温热的铜钱遇到西北风变冰凉那一刻,他忽然改了主意。
“我可能要留在这城里,给我两句吉利话。”
石瞎子没算到今天会有客人来,更没算到客人的要求这么刁钻,被客人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冻的,哆哆嗦嗦回话:“您……您要算什么?”
“给我两句吉利话。”
石瞎子定了定神,想起师傅的话——不论算的准不准,气势上得先压倒对方——于是他强忍住哆嗦,摆出大师的架势:“命数的事情不在我说什么话,命乃天注定……”
“我就要吉利话。”说着,马不言就要去拿回那两枚铜钱。
石瞎子赶忙打断:“等等,您的生辰八字是?”
马不言不耐烦了:“就今天吧,现在。”
“这吉利话求的是什么事情?姻缘?前程?”石瞎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吉利话,他自己从来没遇到过吉利事,也就没准备过什么吉利话,只能拖着问问题,说不定问着问着吉利话自己就冒出来了。
马不言:“为了一块石头……其实也不是为了石头,是为了下次我跟你要吉利话的时候你不敢再跟我啰嗦。”
石瞎子满是皴皮的脸上露出尴尬,但他还没有想出吉利话,只能装模做样地掐指算卦,脸上不时露出凝重的表情,装作算出什么似的,忽然他想起了师傅临死前留给他的话,脸上凝重的表情随之散开:“先生的吉利话本不必讨要,当下正是吉时,此地就是吉地,按今天的命数看,有四句诗送给先生,‘佛行万里多险阻,而今功成恶祟除。身留浮石城中卧,往后余生尽通途。’”
说完,石瞎子从心底里对师傅有了一丝丝的谢意,甚至怀疑师傅死前算到了今天这一幕,才留给他这几句话的,正庆幸呢,却听到客人对他的应答似乎有些不满。
“就是说我真的会留在这里了?”马不言语气里带着绝望,问卦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想着或许还能见到少当家他们,或许还有机会改变人生,现在自己要吉利话却要来了最不想听的话,那或许是老天爷在告诉他命该如此吧。
既然是命,那就只能认了,留下就留下吧,不挣扎了。马不言找了个牲口贩子,卖掉了自己的骡子,然后计划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暖和一下,暴风雪要来了,他还得找地下住下,吃和住都能解决的地方就是客栈了,离马不言最近的客栈是一个叫“黄牛蹄”的客栈。
马不言到了黄牛蹄,想要进店,却被小二给赶了出来,说今日不接客,让他找别家。
马不言不知怎的,就是不想找别家了,就是想要撒泼打滚的住下,他不想再任人摆布了,这些天他收购了,他要胡闹一次,于是跟小二打了起来,闹出了动静,吸引了店里的人,一客人从包厢探出头来,马不言看见了那人,正是他要找的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