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二哥和姐姐正蹲在板凳上写字，地上放着两个书包。东厢房门口，爸爸一手拿着铁钉，一手握住羊角锤，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制作蜂箱。
这时候，妈妈背着满满一背篓干柴回来。
“哦，太阳出来啦！明天正好是缝双、赶场。卖蜂蜜之前，要先做好准备——洗头、洗衣服……”
爸爸仍旧低着头制作蜂具：
“好啊！早点卖了蜂蜜，把蜜罐空出来。再过几天，准能摇一罐子油菜花蜜。”
一提到赶场，我就想到了热闹的集市。
“妈妈，我在家里闷得慌，好想出去透透气。明天，我跟你去卖蜂糖，好不好？”
妈妈打来满满一盆热水，放在屋檐下，拆开麻花子，准备洗头。
“丽文也想去赶场？我担心公路没有晒干，路面粘乎乎的，不太好走。你走那么远的路，吃得消吗？会不会撒娇让我抱？可是，我要背蜜罐。……算了吧，你还是待在家里，帮爸爸做点家务事。”
“嗯——不嘛！家里不好耍（玩），我都好多天没有出门了。”我摇晃着身子，拖长声音，带着哭腔央求道。
就在这时，院坝里传来了熟悉的讥笑声：
“嘿嘿嘿，丽文——娇滴滴，发嗲妹儿！嗲声嗲气的‘嗯——’嘿嘿嘿……”五哥又在学我说话。只见他歪着脑袋，用一只手托住脸，翘起一个手指头，摇摆着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一副女声女气的样子。
“丽文，撒娇妹儿！‘嗯——’嘿嘿，嘿嘿……” 六哥扭动着干瘦的身子，跟在五哥身边附和，同时还竖起一个食指，在脸上一刮一刮的，以示羞人。
“哈哈哈……”八姐蹲在一边，忽而看看兄弟俩模仿我时极为夸张的怪模样，忽而看看我的反应。她张大嘴巴，像傻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浑身颤抖。
我气得咬牙切齿，恨得直跺脚，可他们更是变本加厉。我委屈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河一样，直往下淌……真想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可是……怎么办？我抬起胳膊，用衣袖抹了抹伤心的泪水，走到爸爸身边，拉拉他的衣角，指着院坝里的堂哥堂姐，声泪俱下地诉说：
“呜呜呜……爸爸爸爸——快看——他们几个又在嘲笑我，打骂他们！呜呜呜……”
“嗨，我都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们不要惹丽文！人家把她逗笑，你们只会把她逗哭。看吧——妹妹哭得多伤心啊！你们还在一边捧腹大笑。难道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你们这样做，很不礼貌！”爸爸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脸，生气地看着堂哥堂姐说。继而，他又心平气和地向我解释：
“唔——打骂人是不对的。一来呢，怕伤和气，影响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二来呢，我若是打骂他们，他们虽然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人家会记恨在心里——趁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会痛打你哦！你想想，如果大伯大妈打骂你，你会服气吗？当然不服气。各人的子女各人管，我只负责把你们三姊妹管好。他们几个孩子不懂事，时常拿你取乐。对此，我也感到恼火。……我对他们说过好多次‘不要惹你生气’！”
爸爸摇摇头，长叹一声，又接着说：
“尽管我的嘴巴都说起了老茧，可还是不管用啊！后来，我想通了——嘴巴长在别人的脸上，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改变不了别人，只能改变自己。俗话说，‘是非天天有，不听自然无’。多忍忍，多让让，想开点，看远点。你不要把那些烦恼放在心，懒得跟他们计较。爱嘲笑别人的人，实际上是缺少修养的一种表现。因为，嘲笑别人就是嘲笑自己。——前几年，你的大伯让他们兄弟俩去读书，他们俩就悄悄地把书包藏进草垛里，溜到一边去了。对于他们来说，‘读书’就跟上‘刑场’一样。”
我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周围的人，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会影响到我的情绪，更别说起哄嘲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那时候，人小，心小，心胸自然也很狭窄。
爸爸关切地对我说：
“我的小宝贝儿，不要哭了！看看你，哭得……爸爸抱抱，让我给你擦擦眼泪。嗯——你要不要在爸爸的肩膀上‘骑马马’？”
我小声地啜泣着，频频点头答应。
爸爸像往常一样，把我举过头顶，放在他宽宽的肩膀上，用一双粗燥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双娇嫩的小手。父女俩好比展翅欲飞的雄鹰。
“乖宝宝，我们来模仿动物。我问，你答。开始——”
“谁会跑？”
“马会跑。”
“马儿跑步怎么响？”
“嘚儿，嘚儿响。”
“谁会飞？”
“鸟会飞。”
“耕牛怎样叫？”
“哞儿——哞儿——”
……
我骑在爸爸的肩上，双手抱着他的头。爸爸一会儿学鸟儿飞翔，一会儿像骏马一样奔跑，一会儿像鸭子一样走路摇摇摆摆，逗得我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爸爸将我从肩膀上放下来。
我站在地上，抬头仰望着他：
“爸爸，我很想跟妈妈一同去赶集，你就同意吧！好不好？”
“要不……你改天再去——避开‘逢场’人多的时候，行不？街上人多，拥挤，如果你走丢了，爸爸也会哭……”爸爸看着我，担心地说。
“爸爸，我紧紧拉住妈妈的手不放开，保证不会走丢的！我要去——我就是要去嘛！”我皱起眉头，央求道。
“嗯，那——好吧！你一定要乖乖的，听妈妈的话。外面有坏人，有的还要‘抢娃娃’。你一定要小心哦！记住爸爸妈妈对你说过的话……”
“嗯。”我高兴得手舞足蹈，重重地点了点头。
妈妈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齐胸的秀发，严肃地叮嘱我：
“你跟着我，要听话，不许乱跑！我最害怕别人把你抱走。……你要去赶场，明天就得早点起床。”
“嗯，知道了。”
妈妈又打来一盆水。
“丽文，快过来！我帮你洗洗头。”
我愉快地跑到妈妈身边。
妈妈轻言细语地对我说：
“蹲在台阶上。你头上扎的红绸子脏了，该洗洗啦！”
她把我的辫子拆开，淋湿，抹了洗发香波，搓啊搓，揉啊揉，弄得我满头都是香喷喷的泡泡……妈妈一边给我洗头发，一边说：
“长发女孩要经常洗头，不然会长虱子。再说，卖东西——特别是卖吃的，如果不爱干净，给人脏兮兮的感觉，别人见了就会躲得远远的，哪个还愿意买呢？我们去卖蜂蜜，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态度要和蔼，顾客才会来买蜂蜜……”
妈妈把我的红绸洗得干干净净的，晾在竹竿上。刚洗过的红绸水淋淋的显得更加鲜艳夺目，看上去就跟新的一样。
在偏远的农村，“赶场”就像过节似的令人欢欣鼓舞。我梦想着明天就要去热闹的集市，心里美滋滋的……
今天天气真正好，与其待在家，还不如到外面去走走，头发也会干得更快。这些日子，我在家里待久了，实在感到很烦闷。外面的空气多么好！还有许许多多的花花草草。哦，那天我采摘的野花儿都谢了，应该重新采摘一些野花儿，插进玻璃瓶子里，随时都可以看一看，闻一闻，何不出去找点快乐？无论如何，我再也不能闷在家里了。看看外面，路还没有晒干。我担心自己的布鞋会湿透，短时间内必定是晒不干的，怎么办？环顾四周，姐姐的解放鞋正摆在院坝里晒太阳。我喜上眉梢，赶忙换上那双帆布胶鞋。一双小脚穿上一双大鞋，感觉松松垮垮，但也能勉强当双大拖鞋穿。我把自己珍藏着的那两只玻璃瓶找出来，拿在手里，一个人走出大门。
“咳咳咳……”循声望去——缪碧娣正踩着泥泞的小路，穿过浓密的竹林，“啪嗒、啪嗒”地走来。她穿一身黑色的补丁衣服，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光脚穿一双烂胶鞋，两个脚趾都露在外面。
“丽文，你在……做什么？呼噜……咳咳咳……呼噜……”
“呵呵，我在耍。——表嫂，你手里提着什么？”
“这……这是……我吃的……中药，咳咳咳……”她不停地咳嗽，冲我晃动了一下拎在手上的布口袋，断断续续地回答。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从我身边慢慢地走过，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肉气味，几乎把我熏得透不过起来……
缪碧娣年龄不到三十，中等个子。一张苍白而浮肿的脸，看上去就跟发酵过头的大白馒头一样。一双浑浊的小眼睛犹如死鱼眼。呼吸时的声音就跟猫儿打鼾似的“呼噜呼噜”响个不停。据说，她患病好多年了，又是严重的肺病、哮喘病，又是久治不愈的妇科病、类风湿……那妇人被丈夫长期虐待，身上散发出的恶臭，如同高度腐烂的死耗子气味一般。倘若是在夜里遇见她，还以为是撞了鬼呢！也许，她活不了多久，即将上阎王爷那里报到——该死的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鲁海啸！可是，鲁海啸依旧壮得像头大公牛。
我见了她，感觉脊背拔凉拔凉的，就像被人从身后泼了冷水一样。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惧，我迅速将注意力转移——
我望着坡地上密密丛生的芭蕉芋（亦称食用美人蕉），沉重的心情才得以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