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三章 墨雨旧巷
未时过后，客人渐少。
少年一行人离开茶阁后，便沿河往西南而行，路上众人看似随意，实则隐隐把少年和中年男子围在中间，蓝衣大汉在前开路，因其神貌凶悍，引得路人纷纷回避，他见此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没劲！”
“云儿，顺着这未雅河走到江边，再沿岸往东南走约一里，就是此行去处。”
“嗯。”少年点点头。
那曾远隔万里山水，只能在梦里邂逅之所在，如今竟已近在眼前，再有一会，他就能踏入那条熟悉而陌生的巷子，去寻那家无名酒铺。
“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去，那酒铺是否尚在？”行至江畔，白行珪回首望向茶阁边上的桃林，入眼一片烂漫如霞。
“说起桃花酒，此处有数十家酒铺，可小姐却独爱那家。当年小姐故人所赠之物，便是来自那里。”
少年闻言眼中尽是期待，“嗯，白叔，无论那酒铺在否，都了却我一桩心愿。”
一路行来，有雅茶阁中烟熏游人醉，未雅河边雪落花树新，伴着暖晴下的如画江景，皆在轻触少年心弦。
待日头偏西，江上游船络续挂起灯笼，各处夜市小摊开始张桌摆椅，转眼间东市内已有红楼亮烛，从风里传来丝竹喑哑。
眼下江边柳绿桃红，映衬水中残阳，元宁年间有诗曾云：“斜阳熏细柳，清波映新桃”，所咏便是这番妙景。
不多时，众人行至一处巷口，见左边石墙上刻有“墨雨”二字，痕迹斑驳可见岁月风霜。
“云儿，墨雨巷里只有一家酒铺，他家的桃花酒可好啦！”
“嗯，娘在那有位故友，她的本事，你一定想不到……”
“看，这是‘墨雨’二字……”
墙上字迹将少年思绪恍惚间带回北地，夜里，阿母常会给他讲些南方的山水见闻，或者铺开阿答每年命人从南边带回的笔墨纸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识字。
草原夜寒，帐中却温暖如春，火炉里燃着沉香木，烟气丝丝缕缕，木香氤氲帐中。
彼时少年并不热衷于读书识字，却喜欢依偎在女子怀里，闻着柴火香味，倾听趣闻故事。他后来才知道，那一块小小的沉香木，能抵得上五只肥羊，阿答却每年都为阿母从南方寻来好些。
墨洒云绢映红烛，雨涤新桃举青樽。
犹记得某个秋夜，雨落荒州，女子提笔而成此句，诗文在火光辉映下墨迹氤氲，字字蹁跹。
往昔，少年在日里习刀弓骑射，入夜后，则是属于他和阿母的安宁时光。
如今，他已来到那两句诗文所系之处。
待神思重归眼前，少年竟难抑心中激动，不由得快步向前，不曾想刚到巷口，却被一道转角后蹿出的身影撞得向后趔趄两步，眼见有一物抛在空中，他便下意识接住，待稳住身形，发现竟是个酒壶。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叫唤，“哎！谁走路不长眼，疼死小爷我了！”
少年被人冲撞，风狼几人登时万分警戒，迅速将其围在中间，他目视前方，见地上坐着个灰衣小子，细看下明眸皓齿，肤如美玉莹光，一身灰衣不掩体态轻盈。
“原来是个扮小子的丫头！模样挺俊，说话倒是粗鲁。”少年暗道。
温桃摔得屁股生疼，心里窝火，抬眼却见身前站着几个神色戒备的大汉，那当头的蓝衣汉子更是恶狠狠盯着自己，只好暂忍一口气，可手里的两壶宝贝，竟有一壶落到对方手里，让她暗自叫苦不迭。
她见接住酒壶的是个少年，其衣着讲究，模样还行，此时被众人牢牢护住，看着来头不小，可她却觉这伙人面生，天宁有头有脸的她哪个不认得。
“看着像是外地商贾，可这容貌神态……嗯？难道是？”
她打量对方不过几眼，便已瞧出些端倪，不由得暗骂道：“啧！这些人不好好呆着，出来瞎逛啥？”
她见形势不妙，对方不仅人多势众，还都是些武架子，自己这小身板估计不够对方一拳头打发的，看来只有认栽，先应付过去再说。
“哎，好汉不吃眼前亏，算我倒霉，好在宝贝没事。”
温桃思量着拿回酒壶走为上计，便站起来抱拳陪笑道：“刚走得急，没想到冲撞了好汉们，还请几位……”
“你走路才不长眼！臭小子！”她还没说完，就被蓝衣大汉的怒吼打断，那口中带出漫天唾沫星子，吓得她赶紧向后躲开，气得那汉子青筋毕露，挽起袖子就要动手时，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有位中年男子从旁缓步走出。
只见白行珪抱拳道：“这位小兄弟，没事吧？我这兄弟性子耿直，冒犯之处，还请多包涵。”
此番出行，众人扮做从东宁来的商贾，以少年为主，他为管事，其余人皆为仆从，以此掩人耳目。
“这大叔倒是个好说话的……”
温桃看到有个讲理的，暗道一声有戏，赶紧回道：“没事没事，这位老爷客气，我从小玩闹摔惯了。因家父嗜酒，在家里等着，才走得急了些。”
她说着摸向头上小帽，目光落向少年手里，颇为不好意思地赔笑两声。
少年闻言笑了笑，将酒壶递给中年男子，可在酒壶离手之际，心里竟没来由升起一丝异样，等回过神来，后者已将酒壶递给那不速之客，还问道：“敢问小兄弟，这巷子里可有一家酒铺？你是从那买的酒？”。
“哟！这伙人有门路啊，竟能打听到卜老头的酒铺？！”温桃接过酒壶，忙连声道谢，心道，“不过，今年最后两壶酒已被小爷我取走，嘿嘿！”
只见她神色急切道：“哎！里边是有一家酒铺，可到酉时便打烊，几位还是赶紧。今日冲撞了各位，小的在这陪个不是，告辞！”
她说完便让开道路，从旁小跑着离开，手里攥着两壶酒，只觉如释重负，心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回去喝两杯才是要紧事，这些人自有卜老头去应付。
听闻巷中酒铺还在，中年男子与少年皆心中一喜，可看着那丫头的欢快背影，少年心头不禁升起一丝疑虑，但见时辰已晚，当即道：“白叔，我们赶紧走吧。”
“也好。”白行珪点点头。
此时阳光斜照，巷内甚是幽冷，昨夜春雪化开，将两侧青石砖洗得光亮，可见青苔爬满砖缝，一路上偶有枝头探出，在墙上留下树影微晃。
才走一会，两人见前方有处院门檐下挂了面旗子，一个“酒”字伴着几枚纷落的桃花瓣，绣法颇为清雅。
及至门前，却见院门紧闭，白行珪示意众人稍候，独自上前扣门。
“咚咚！”
随着扣门声在幽巷中缓缓回响，随后便有一声“来嘞”从门后传来，听着有些稚气。片刻后门缝微张，伴随着淡淡酒香萦绕而出，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娃从门后钻出半个身子。
只见小娃四下打量一圈，便看向中年男子问道：“诸位老爷可是来买酒？那来得不巧，今年的酒已卖完，明年开春后请早些过来，对不住了。”说着就要关上院门。
“哎！慢着！”风狼眼尖，早从门逢中看到院里堆着好些酒坛子，急忙上前撑住院门，没想到用劲太大，把小娃撞得向后摔了一跤，院门也“哐啷”一声随之打开。
“阿狼！休得胡闹！”中年男子见状当即出言喝止，随后往前躬身想要扶起小娃，言语间略带歉意，“这位小兄弟，我府里人举止鲁莽了些，还请……”
不曾想才一脚跨入院中，他整个人登时怔在原处。此前院门敞开，院内景致落在眼里，并不觉有奇异之处，但在踏入门內那刻，他恍惚间只觉天地变幻，眼前假山奇石、小桥活水、亭台花树，无一不有却又浑然一体，相得益彰仿佛暗合大道，置身其中，竟似与天地相融，让人陡生轻松畅快之意。
心有所感间，他望向院内一处曲廊边上，那里栽着几株北地的素玉，绯中透白，如雪隐淡霞，树下有一方石桌，桌上棋盘其有黑白纵横，下法却有些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白叔，怎么了？”少年见白行珪神态有异，上前查看时却被其伸手阻拦。
“云儿，且慢。”
今日众人暗中出行，当以少年安危为重，眼下这酒铺有些古怪，不宜贸然进入。只见白行珪退到门外，向那小娃抱拳道：“这位小兄弟，我等来此的确是为了买些酒水，还请告诉你家主人，可否通融一二，我等定有重谢。”
少年见状，虽心中暗奇，仍站到中年男子身旁，也朝小娃抱拳。
这小娃看上去约莫七八年岁，正是活泼好动，只见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道：“不碍事！不过阿爷他平日里不见客的，咱铺子里的酒，是真的卖没了，要不几位爷去别家铺子问问？”
“可那不是还有好些酒坛子么？！”风狼从两人身后窜出个脑袋，指着院里的酒坛子嚷道。对此中年男子早有注意，那几株素玉下摆着十几个酒坛子，有些还半埋在土里，皆有红绸封口，应是院内酒香来处。
“哎！大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小娃倒是无惧风狼，反而白了他一眼，“咱铺里的酒须得年份足够，不然饮之毫无风味，那树下的酒，最快的也要等到来年才能启封。”
“那能否卖给我们几坛，我们回去后再放个一年半载，因家里长辈念着此物，还请成全。”少年问道。
“卖给你们也成，只是您家里人既是熟客，该知道咱家的调酒法子，离不得这的天时和水气。”见少年要执意买酒，又是老顾客，小娃意动之下也只能为难道，“若少了这几步，您这会拿走，待明年开封，只怕也不是您家里人想要的风味呢。”
“这……”少年闻言颇觉为难，中年男子也陷入沉思，风狼瞧见，心里冒出个主意，正想悄悄和两人说，却被白行珪瞪了一眼，只好闭嘴。
“大兄弟，你不会是想把我抓走吧！”小娃瞧那大汉神色祟祟看着自己，好似已洞悉其想法，没好气道，“我怕冷，可去不得北边！”而风狼被猜中念头，顿时瞪大眼睛，脸红之下有些讪然。
可同行众人闻言皆暗觉心惊，一行人眼下是成国客商打扮，说着本地官话，虽有几人身形魁梧，但这在天宁并不少见，成国素有南北通婚之俗，且在明州尤盛，此刻竟被个居于深巷酒家的小娃一语道破来处，怎能不叫人生疑？
此番南下，虽声势浩大，但今日出行只有亲近者知晓，眼下随行护卫不多，即便此处无甚凶险，视他为眼中钉之人又远在千里，随行者也皆在王叔眼皮底下，但既被人道破来历，少年明白此处已非久留之地。
那小娃见众人神色有异，挠挠头赔笑道：“几位老爷，我刚是开玩笑的，可别往心里去啊！”
“无妨，是我等冒犯在先。”少年回道，心中却在暗叹，阿母她虽从没在阿答面前提过，但他和白叔都知道，每当其在夜里独酌，定有几分神思落在这南国幽巷中。
此时，少年看向那些酒坛子，神色复杂，若带回之酒非阿母所念之物，那不如不带，事已至此，他朝小娃道：“今日叨扰了，我等这便离开。”说完他看向中年男子轻声道，“白叔，走吧。”
白行珪看着几株素玉，亦心有不甘，却了然少年之意，当下轻叹一声：“既然如此，是我等今日福缘不够。”
就在两人转身之际，忽从院内传来一道声音，“你们来之前，有个小子取走了今年最后两壶酒，趁着还没走远，你们不妨找他商量去。”所闻嗓音略显低沉，如磬钟般浑厚，应是老者之言。
“说来惭愧，那小子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你们若能寻到他，酒便可拿去。方才我这小孙口无遮拦，诸位见谅。”
“是那丫头！”
两人闻言，不约而同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灰衣小子，正是前不久在巷口遇见的那个丫头！
如今想来，那丫头真是狡猾，听到他们问话，明明这铺里的酒已经卖完，还哄骗他们赶紧往里走。想到其中一壶酒曾落在自己手上，少年只觉又气又好笑，这会少年气性上来，竟想追上去与她好好“商量”，谢其一番“好意”。
“谢过老先生，等事成后再来重谢！”
少年当即朗声道谢，院内却再无回应，此前中年男子之举，让其猜到酒铺主人来历必不简单，南国人虽勇武不及他们，却颇多奇人异士，既得指点，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便领众人离去，临行之际，中年男子让卜答在院门台阶上放了些银钱。
见众人离去，卜小墨便关好院门，此时从屋内走出一位老者，其满头银发，身形有些佝偻，脸色却颇为红润，微眯着的眼缝中透出些许神光。
那老者以手拄拐，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小娃则从屋内端出茶具，置于桌上开始烹茶，他手脚麻利，不一会就端着茶盏放到老者跟前，然后双手托腮看着老者。
“你这孩子，盯着我干嘛！”老者端起茶盏，轻轻吹散茶雾。
“阿爷，你怎么跟桃姐姐一样胡闹。”小娃想起来客之意，有些担忧道。
老者闻着茶香，神色间颇为惬意，晃着头道：“那丫头使些混账把戏，取走了两壶酒，那可是阿爷的心肝宝贝，这下没得喝了，你就不心疼阿爷？”老者说完轻呡茶水，叹道，“好茶！”
小娃撇撇嘴，“你是出气了，可那些人看着不好打发，万一桃姐姐吃亏了呢？依我看，你就是输了不服气！”
“去去去！竟敢教训起阿爷来了！全天宁哪有人能比那丫头精明，从来只有她占便宜，还会吃亏？”
老者瞪了小娃一眼，又道，“那丫头没准在路上就碰到了那些人，说不定还是她哄对方赶紧来这，指着我打发他们呢！”
见小娃一脸狐疑，老者目光瞥向桌上棋盘，气恼道：“究竟是从哪学来的不正经玩意，简直混账！可惜了我那两壶好宝贝，哎……”眼前棋盘上仅有数十子黑白交错，却杂乱无章，他看着那五颗黑子相连之处，神色间又气又无奈。
“好啦，阿爷你就别生气啦。”老者所言，还真是桃姐姐的一贯作风，卜小墨心软了些，指着树下道，“我悄悄留了好些呢，就藏在那堆酒坛子里。”
“真的？！哎！不愧是我的好小墨，真机灵！快拿些给我，嘿嘿！”
老者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心里被那丫头捉弄的不快顿时一挥而散。“那丫头才不会吃亏呢，你就放心吧。”他说着饮尽杯中茶，转而神情严肃道，“咱要小心那丫头，将剩下的酒看紧了！嗯，我想想，不如分作几小壶，在各处偷偷藏好。”
小娃闻言，差点被茶水噎住，对老者提议颇为无奈，翻个白眼便去树下取酒。
老者看着树下的酒坛子，恍惚间仿佛时光倒转，桃树下有两道倩影浮现，一个灿若朝霞，脑子里想的都是些酿酒的古怪法子，一个静如夜雪，每次喝酒时都认真得不像话。
待风里几瓣素玉飘落，将老者思绪带回，他见小娃正在树下挪动酒坛子，沉默片刻后道：“小墨，你跟上去看看，和那丫头有个照应，没事就早些回来。”
“阿爷！忒心狠嘞！我这几两肉，还不够那些人塞牙缝呢！”小娃边叫屈边走到石桌旁，将一小壶酒放在老者面前，不情愿嘀咕道：“还不是阿爷你的馊主意，非要多嘴才……”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老者举起拐杖，作势向他点来，这回是真把他吓住了，桃姐姐今日吃不吃亏另说，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跑，老爷子就要让他脱一层皮！
只见卜小墨像兔子般飞蹿出院子，边跑边喊：“老头子！又拿这些伎俩欺负人，我都还没学会呢！”
“臭小子，好的不学，倒和那丫头一样‘老头老头’地叫上了，也是个小混账！自己学艺不精，哼！想我一身本事……”
待小娃身影消失，老者渐而有些黯然，回想自己随口所言，一身本事，那又能如何……
目光微移，石桌上有一杯小娃斟好的酒，清酿映桃红，让他入眼容颜迟暮，不由得轻叹：“还是你们两个丫头潇洒啊！”
他随后看向那几株桃树，微风中伴有花雨飞落，这些花瓣若不采集起来，明日便会化作泥尘，正如过往皆如云烟散去，再也捉摸不得，唯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才觉心中畅快，放声大笑起来。
“好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