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一章 有雅茶阁
大成历佑宁三十年元月十一,经一夜小雪簌簌,天宁在晨晖中显得尤为清丽。
眼下北方战事已歇数年,然明江以南仍时传游寇祸乱,近来又逢启国来使,城内人心阴云笼罩,好在昨夜忽至一场悠然春雪,才拂去众人心头些许不安。
大成盛氏兴于宁州,自立国便定都于此,绵延至今已有数百年,疆域东临浩瀚碧海,北据明江天堑,南括幽梧霞渊之胜。都城天宁则西倚天宁山脉,其走势雄伟连绵,峰顶终年覆雪如玉龙盘卧,又有主峰峻秀奇丽,如仙子静立于云端看尽历朝风雨。
而以天宁为始,成国多占海内富庶之地,两江之间道路纵横,十里一乡,百里一城,其中沃田千里,多布鱼米之乡。
暮来朝去,岁月悠悠。
如今宁江西入天宁,至城中一分为二,上宁江水面开阔,气势雄浑径往云州奔腾,下宁江则如温文尔雅的士子,自东南缓缓踱向江南的温柔乡。
而于江水分叉夹缝处,东市内多有下宁江支流蜿蜒回转,此间遍布歌楼画舫、书院庙宇、小桥古巷,乃是天宁中名声颇盛的风雅去处。
日里,百业竞放,贩夫走卒奔走吆喝,茶楼驿站人来人往。
夜间,灯火林立,文人雅客浅斟吟唱,丝竹绕耳琴瑟和鸣。
偶逢雨夜,也有曲儿不时从河上画舫或幽深古巷中传出,好提醒世人即便世事变幻,又何妨此间风月。
待玄序渐去,早春雪露就成了茶楼老板的最爱,如往年时节,天光熹微便安排伙计在河边柳树下候着。而后温阳升起,冰消雪融,露水顺着柳尖滴答着落入伙计们手中的瓷瓶。
以此雪露烹茶,一盏虽比平时足足贵上几钱银子,却仍是茶客们的心头好。
眼下辰时稍过,未雅河边上的有雅茶阁里已十分热闹,四处烟雾蒸腾,茶香洋溢。若说相比以往有何特别之处,便是来客们三五成群立于窗边或露台上,手中折扇轻挥,或在高谈阔论,或在低吟细语,所言所指皆是那远在西边云间的秀峰。
人声喧哗中,唯有西南雅座处热闹不显,这里三桌客人皆作本地打扮,外面两桌围坐着数个苍髯如戟的魁梧大汉,正对着茶水点心大快朵颐。而里桌仅有两人,其中的中年男子目光沉静而仪态从容,他身旁是个约为十六七年岁的少年,其容貌开阔,剑眉飞逸,气度颇为不凡。
佑宁二十五年冬,北启举兵马踏明州,于一月内连克八城,面对如此迅猛攻势,成国唯有无奈请和。是年腊月十九,两国于明霜城外议和,立约共治明州以北,开放互市,成国另须每年奉贡于启,五年后于天宁续议。
至今兵锋已歇五载,时逢两国重议朝贡,北启以右荒王为使,两日前抵达天宁。朝野间素传北人身躯雄壮,面容狰狞有如凶神恶煞,听闻那日右荒王率三十余骑入城时,附近百姓尽皆闭门不出 。
北启立国不久,其疆域北据冻河天险,南挟明江之势,眼下凌于成国却不能掉以轻心。一来成国时下虽弱,但两江之地沃土千里而物饶民丰,百年间不乏能臣善将;二来草原西北又有大以虎视眈眈,其不时越过赤查斯冻河侵夺,让启国苦其久矣。
为此,启国行南侵之策,削成国之力以固明州疆土,至此纳格里江以北再无后顾之忧,而取利于成国,亦能钳制大以之势。
身为布勒王嫡子,纳格里·归云此番随行初至明江以南,自然明白阿答用意,南下既为历练国事,也想让他好好看看这一方山水。
“阿母,云儿来了。”少年望着窗外悠悠云间,在心中轻叹。
阿母生于南国却随阿答来到荒州,相处日久,虽得众多部族儿女敬爱,但也招人记恨,以致少年贵为王子,从小却遭受着皇室内外的流言蜚语。每当他为此难过时,阿母会坐在篝火旁拥着他轻述一个个有趣的南国故事,附近很快就围满了孩子。
夜风吹拂漾起层层草浪,火光映照着女子温柔沉静的侧颜,少年思绪也仿佛在言语间踏遍明江以南的山山水水。
少年当下轻抚着茶盏,目光一如其他客人落向那座云间秀峰,待茶阁伙计走近,便以流利的成国官话问道:“伙计,楼里为何这般热闹?”
“嗨!这位公子爷,问对人了!”
伙计伶俐,正被几个大汉的气势压得难受,听到少年问话当即松了口气,边倒茶边笑道:“几位爷是外地人?这不,三日后是国主寿辰,也恰好是登基理政三十载的日子,天宁上下都要好好庆贺一番。东市也想沾沾喜气,各家楼坊将在那日联合举办诗会,贺题正是仙女峰。”
这些时日,各地贵胄纷至国都,随行的文士才子亦不在少数,伙计每日都能遇上几拨,同样的问题已答过十数遍。
“哦。”少年点点头,神色间若有所思。
“听说,谁在诗会夺魁,就能在灯会上面见国主呢!”伙计笑道,“按我说,头名多半还是今年的状元郎……”话说一半见中年男子摆摆手,于是倒完茶水便识趣告退。
这时旁桌一个蓝衣大汉,嘴里还嚼着糕点,抓起茶盏饮尽后似乎仍觉不过瘾,干脆拎起茶壶“咕隆咕隆”一股脑儿喝了个痛快,附近茶客见其如此糟蹋这远近闻名的茶中妙品,皆不由得暗暗摇头。
只见大汉放下茶壶后,又抓起数块糕点塞进嘴里,看着伙计背影撇撇嘴嘟囔道:“这里的人看着风吹就倒,捯饬起这些狗屁诗文倒像撒欢的小马驹似的,啧!这茶水也忒没味了,不如咱的奶茶来得痛快!还有这……”
“阿狼!”
蓝衣大汉还没说完,就被近旁汉子低喝一声打断,后者还侧头使了个眼色。
风狼顺其视线看向少年,那眉眼神态令其恍见那位端坐于金帐中的女子,其笑如草原春风,也如纳格里湖那令人沉醉的碧波。
“我……我说的……人里面没有……没有圣妃!”蓝衣大汉挠挠头结巴道,“圣妃……圣妃不一样!”
他说着低头啜了口茶,便向那汉子凶道:“卜答!碰我干啥!”说完抢过后者面前的糕点,“你不吃我吃!”如此行径让那出言提醒的汉子颇为无奈。
“阿母说,布格达雪山,在此地又名仙女峰。”
少年没理会蓝衣汉子,反而轻声道:“据传,古时有仙女下凡,与人间一条白龙相恋,天帝召仙女回天不应,在震怒中降下雷罚,将其化作石头,便是此峰由来。”
“然后呢!”风狼急问,“那白龙有没有去找那天帝大战一场,给仙女报仇?!”
少年摇摇头,“白龙心中悲郁难解,缠绕仙女峰千万载,最终化为眼前这片山脉。相传那白龙千万年间因思念仙女时时落泪,泪水又汇聚成山下的白龙湖。”
“也即是我等部族的圣湖。”
众人听完皆一言不发,唯有蓝衣大汉嚼着糕点嚷道:“要我说,这小龙也忒没种了,应该上天打一架才对,让那啥天帝把仙女变回来!”
众人闻言不由得哄笑起来,有人打趣道:“阿狼,你是不是还要把仙女抢回帐里呐!哈哈!”
“去去去!要你们管!”风狼怒嚎一声后已是面红耳赤,众人见状又是一阵欢笑。
“好了,别说了。”与少年同桌的中年男子此时开口止住众人话头,随后看向风狼道,“阿狼,莫要轻视他人,难道你忘了五年前的教训?”
蓝衣大汉闻言顿觉背后隐隐作痛,于茶水的倒影中,他仿佛看到一人一骑正扬枪奔来,行进间威风凛凛。
大成飞龙将军!
成国时下势弱,却不免此人威名如阴云笼罩于荒州之上,其镇守明霜城已有二十余载,既是成国在明江以北抵御北启的屏障,又无异于一把刺向启国的锋匕,让附近部族如骨鲠在喉。
荒州草原自古以来大小部族众多,不乏为争水草牛羊而相互侵夺之事,如此内耗下,即便是最强大的几个部族也曾被成国驱逐至荒州以北的漠地,更常有族人被大以掠去沦为奴隶。
直到十四年前,在外游历的纳格里氏三王子纳格里·布勒突然归来承袭纳格里金冠,以雷霆手段在五年内一统荒州各族,并数次击退大以攻势,驱敌于赤查斯冻河以北。
当时草原一片欢腾,布勒王声威大盛,各族愿拥其为荒州之主,因纳格里氏是草原上古老高贵的姓氏,意为“从天上来”,遂立国为启。自此启国厉兵秣马,休养生息数载后,忽以迅雷之势马踏明州,尚在安逸中的成国一时难以抵挡,几番交战下接连败退。
布勒王五年冬,于漫天飞雪中,北启雄兵一月内连克明州八城。
蓝衣汉子回想起那会大雪持续数日,右荒王昂格尔下令大军在原地暂歇,扎营于乌诺草原以北,遥望风雪中的明霜城。
他在帐中实在坐不住,便领差每日引一队人马巡视四周,恰在腊月二十三那日于风雪中偶遇敌方巡逻人马。
彼时启国胜势浩大,他亦在当年的“草原逐天”中夺下荒州第一勇士之誉,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当下不由分说便领众骑扑杀过去,但两边人马皆为百余骑,短兵相接后一时难分胜负。
奔腾之间,他与敌方将领战到一处,只见对手身覆黑甲,髯发皆灰,在雪中看不清面容。
他本盘算数合过后取胜,不料对方枪势如龙,势大力沉之余还不时以巧劲卸去自己刀势,眼见交锋十数合后仍无胜机,他不免心中焦躁,乃至一瞬分神间,被黑甲骑士抓住破绽以长枪直捣咽喉!
急如星火间,他只来得及弯腰俯身堪堪避过枪刃,对方竟顺势改刺为扫,在他背后划出一道血痕。
他顾不得伤势疼痛,只觉战意更盛,却听到后方传来几声“得嘞”,只好调转马头与众骑汇成一处急驰而去。可他心有不甘,便回首张弓射出一箭,却见黑甲将领以枪尖从容拨开箭矢,于原地伫马而立,其身后旌旗在风雪中烈烈飞扬。
回想至此,风狼郁闷道:“飞龙将军的本事,我服!若有机会再打一架,我可不会再输了!”他说完便想起那天回营后是圣妃亲自给他包扎伤口,不由得喜上心头,满脸尽是笑意。
中年男子不再理会他,转头问少年:“何时动身?”
“白叔,不急。此番南下,朝贡之事有王叔和二哥主持,我只是随行,正好看看阿母所说南国风光,待寻到阿母所念之物,便足矣。“
少年说着将杯中茶饮尽,笑道,“你离开天宁多年,不如再多坐会,此处风光的确不凡,单单是这江上大桥,就何其雄伟。以前常听你提起这一盏‘春雪玉露’,不如再叫些。”
“不必,二十多年过去,这味道早忘了,不过这景致倒无太大变化。”白行珪看向窗外,“云儿,那片栽于江水分叉处的桃林,便是昔年小姐最爱的去处。”
南国人爱桃花,会在院里路旁遍栽桃树,这花既如火热烈,也如水柔顺。南国人也爱诗文,数百年间涌现了许多雅致绝妙的咏桃名篇。
“雪后的日子,小姐会在晨间往林中采集花瓣上的雪露,再来这茶阁内烹煮‘春雪桃露’……”
提到此物,两人皆沉默不语,此时春风正好,却无人再说要去桃林中采露烹茶了。
良久,白行珪收回目光,指尖传来茶盏丝丝凉意,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冷了茶烟未觉迟,此处已非我故土,我如今只是过客了。”
入了午时,整个天宁温阳照耀,那处桃林在宁江水中映出一片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