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宜嫁娶,忌远行。
传说这天是潮神生日。此日的钱塘江潮峰最高、最为壮观。
此更是一年中难得的黄道吉日。林百轩一直在等待这天,谁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在如此汹涌的逆波中,乘着大潮直奔东海。
一早,水手健儿们都准备就绪,一箱箱的金条也都装卸上船。几路同仁都在船上等候,只等林百轩叔侄一到便扬帆起航。如一切顺利的话,满载着货物的大舰便能溯潮汐东下,直奔杭州湾出海口,届时蛟龙入海,长风破浪。
淮安总部漕营中,好不热闹。梁克用的新婚典礼正这里举行。漕府里,最年轻有为的将官迎娶总督的千金,中军士们纷纷赞叹梁克用好福气。虽本着婚事从简,但两岸粮官商贾闻风而动,漕府的将官和兵丁列队帐前,场面更加气派壮观。
梁克用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花,更显俊朗洒脱。他人只看到了他一身荣光,却没人知道他的心中酸楚和挣扎。
今天的他风光无限,未来的官路也会更加亨通。但也许从今天起,就要和自己的从前诀别,从此咫尺天涯,一生背负骂名。
“林老板啊,你要再不走脱,那便是天意的安排!”梁克用一面和前来贺喜的人群呼应着,一面对自己说道。
头披红盖头的新娘与他两手相牵,她已从新郎那冰冷的手中感到了他的局促不安,于是温柔地轻捏了一下梁的手指,梁克用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地将思绪回到了当下。
林百轩已将几年来往来的票据和名册等尽数焚毁,不能留下内陆同仁的蛛丝马迹。他和林玉收拾好行囊,乘马车直向钱塘江奔去。回望西湖,心中不免一阵酸痛,几年来苦心经营,他不知道倾注了多少心血,今日一走,再回恐怕遥遥无期。
马车一路飞奔,即将抵达钱塘,已隐隐能听到前方波涛声音。猛然,林百轩又想起一事,问林玉到:“你魏伯伯捎来的书信你可收好?”林玉先是一怔,忙上下摸索,再把行李翻个底朝天,也未见书信的影子。那是两封魏耕托他转呈郑成功的信札,其中一封是钱谦益分析当前局势,写给其门生郑成功的劝进书,还有一封是魏耕以及数十位义士联名请愿,请求郑成功发兵北伐。
林百轩叹了一声,骂道:“你怎么这么大意!你自行先去钱塘汇合,我必须回去一趟,半个时辰我不回来,就立即开船,千万不要等我!”
林玉苦求道:“路途凶险万分,千万不要回去啊叔叔!”
林百轩怒道:“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书信落入敌手?这里牵涉到你魏伯伯和数十位义士的身家性命,若被清廷拿到,后果不堪设想!你再别啰嗦,记住我的话,顶多半个时辰,我不回来就开船!”
林玉哭着要陪同叔父同去,被林百轩严词喝止:“你想让一船人都来陪葬吗!”林玉无奈下车,自行向钱塘奔去。
林百轩驾车一路折回,刚一到驻地,就被一队前来搜捕的官军发现,见那兵官用手一指,林百轩顿知大事不妙,慌忙跳下马车,一头扎进屋子紧扣上房门。他焦急地揭开地砖,取出那两封遗失的书信。
“看你今后还长不长记性!”林百轩心中暗骂治侄儿。
屋外拍门声不断响起,他迅速引燃了火折,将信点着,望着奔腾的火苗,林百轩吁了一口长气。当官兵撞开了大门,见他已端坐在椅子上,火盆里,只剩下一缕刚刚燃尽的灰烟。
婚礼仍在热热闹闹地进行着,一下属匆匆跑来,对梁克用耳语了一番,他依旧面不改色,迎来送往,气定神闲。新娘却明显感觉到他那只手握得更紧,而且愈发地冰冷,那冷气沿着胳膊,瞬间传遍了全身,令她彻骨。不过很快,那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慢慢地松驰下来,渐渐变暖。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在师爷的洪亮倡声中,梁克用携着娇妻双双跪地,向着蔡士英夫妇一头磕在了地上……
远在盐官镇以西的老盐仓,一道高三丈,一里多长的大坝直插江心,宛如一只力挽狂澜的巨臂。潮水至此气势稍减,但冲到坝头,却如万头雄狮惊吼跃起,激浪千重。随即潮头调转,反向塘岸扑来……
林玉焦急地盯住远方那条滚滚而来的白练,痛哭失声。半个时辰已过,叔父依然未归,想必已凶多吉少,他不敢有违叔叔之命,只得忍痛让船工起行。
大船顶着潮汐,扬帆起航。钱塘江波涛汹涌,奔腾的潮水响彻天地,强劲的力道卷起千堆巨浪,将两岸拍得啪啪作响。
又一大浪打来,观潮的人群纷纷向后避让,还是溅得一身江水。人们不顾擦拭,眼睛却都死死地盯着江上,他们从来未见过这样的奇景:江上一叶孤舟顶着大潮,奋勇前行。在浪尖上跌宕起伏,好似被大浪抛到空中,忽而又重重地跌落到江面,险象环生,人们的心也随之颤动,不免阵阵惊呼。
“老夫生长在钱塘岸上已过一甲子,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一老者啧啧称奇道。
船上,水手们喊着号奋力摇橹。姚海龙身披道袍,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令旗,口中念念有词。林玉双手紧紧抱住桅杆,胸中早已翻江倒海,狂呕不止。他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滚滚涌来的浪潮被船头劈开,船舷两侧顿掀起滔天巨浪,怒吼着向下砸来,船板上一片汪洋。又一浪潮袭来,船被卷起丈余,吓得林玉闭上眼睛。一阵颠簸过后,他睁开双眼,却看那姚海龙仍高举令旗,大声地指挥着水手:“左翼收起橹来,右翼兄弟奋力摇啊!……加把劲,快把风帆转侧……快把舵沉下半尺,左打半圈……”船很快又趋向平稳,向前方驶去。
“真是一定海神针!”林玉赞道。想起叔叔凶多吉少,心中又不免一阵哀痛。
接连又一战报渡江而来。“什么?怎么可能!”梁克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顾不上与满座宾客推杯换盏,忙撇下了新娘,换上一身戎装,带领着兵士直奔钱塘而去。
杭州将军科奎早已领兵在堤上,看着江上数艘前去追击的战舰,纷纷被打翻在浪里,正气急败坏地跳骂。
军士们纷纷向船上放箭,可风高浪急,箭在半途,就纷纷掉落入江中。驻地本有红衣大炮,却全已调到了长江沿岸固防,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远遁,望洋兴叹。”
梁克用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没想到这林老板还有这么一手!”
见了将军,他慌忙上前行礼。科奎迁怒道:“全城撒网,为何偏偏在这江上漏了个缺口!你们漕班是干什么吃的!”
梁克用不敢冲撞,只能跟随着科奎在沿岸一路追踪,又派骑兵去前方阻截。可这一切都是徒劳,见大船缓慢向前行进,一旦驶到出海口,便再也无力回天。科奎万分沮丧,喃喃自语道:“这么一笔巨资丢掉,朝廷怎会善罢甘休,看来,将做好解甲归田的准备了!”
梁克用说道:“将军大可不必惊慌,依我之见,朝廷倒不见得如何看中这笔金子!”
科奎又怒道:“你是在说笑吗!朝廷如此三令五申,现还能有什么余地!”
梁克用道:“朝廷旨为阻断郑成功的钱粮,对这点金子,倒未必真放在眼里。只要以为郑成功没有得到,就不算什么大罪过!况且,谁又知道这艘船上装的是什么?”
科奎愣了一下神,没想到眼前这青年漕官竟如此大胆,心中却不得不高看其一眼。
梁克用又说道:“前方湾口更是风高浪急,潮差高达三丈。这群不知死活的渔民,驶到这里被巨浪卷走沉入江海,合情合理。只要你我不说,谁会知晓?”
科奎豁然开朗,当即放下官架,紧握住梁克用的手道:“没想到漕衙竟有你这般人才!”
梁克用说道:“大人已为这艘小小渔船操劳多时,最好率兵回府休息,这里交由卑职监视,届时您自会得到满意的奏报!”
科奎会心地向梁克用报以一笑:“此事就全全拜托,将来定作报答!”然后对手下众军士命道:“前方就是出海口,这群胆大包天的渔民定会葬身于此,咱大可不必为此耗费心力,先回去坐等消息,留下漕台的梁大人在这里监视即可。”
科奎走后,梁克用站在高岗上凝神观望,数个时辰已过去,那艘船虽行得缓慢,但依然稳步前进。浪涌已渐渐停歇,开始向回退去。渔船此时如鱼得水,伴着浪潮,离弦般地驶出杭州湾……
刑讯房里,林百轩那肥厚的肚皮上青烟直冒,滋滋作响,散出一股焦糊的味道。他惨叫一声后,又一次昏死了过去。他已被审讯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精疲力尽,体无完肤。行刑的兵官没有想到的是,这看起来懦弱敦厚的胖子,竟能抗过这一整夜的酷刑,没有招出一个同党。
施刑官也算是刑场老手,硬汉子见过不少,开始还都挺嘴硬,熬不到后半夜,就都乖乖地招供,多少人对他都闻声丧胆,没等用刑就供认不讳。他对此很是自豪,却没想到今天竟会栽到这看似懦弱的胖子手里,心中气愤难平。
又一番施虐后,林老板的十只指甲已然不再。还是一无所获。
林百轩能一路咬紧牙关,不仅是为忠心,更是对家人的牵挂。他相信,自己死后,妻子和一对儿女一定会得到善待。为了亲人,他个人的生死已置之度外,只盼早死解脱。
梁克用奉命前来探视进展,他让旁人退下,看到林的惨状,惋惜道:“我已给你那么充足的时间,你怎么还是走不掉?”
林百轩慢慢抬起他那已大了一圈的头颅,微微张开一道缝隙,问道:“我只想知道,那船走掉没有?”
梁克用如实以告:“已顶着大潮跑了,世间竟有这等操舟好手!”
林百轩面露得意:“我闽人自小就长在海里,常年在波涛中摸爬滚打,江湖这点风浪岂可与之同日而语!”
“看来我是井中之蛙了!”梁克用由衷叹道。“你告诉我,船上载了多少黄金?”
林百轩咧开嘴,挤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们生意人最图一稳字,我在商界摸爬多年,从未出过半点纰漏,深得国姓爷信任。想这年岁大了,还没尝过搏命的滋味,岂不是太亏?我这次就是要博一把大的,拿我的命去赌那笔巨资。现在输了命,却赢了大钱,也算不亏。哈哈……”
梁克用叹息道:“这又何苦?再多的钱也不是你的,你更没命去花。只要把这边余党供出来,当下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真到那时,哪还有青山绿水?还是考虑你自己吧!今日你抓了我,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哎,说起来也是怪我没跑成。我死不足惜,倒希望你回头是岸!要是念在我们相识一场,就给我个痛快吧。”林百轩黯然道。
梁克用叹了一声,他现在方意识到,眼前这块山芋是有多么烫手。现落在清军手里,林老板定是活不成了,只希望他的死,能把金条之事也一并埋没。
“你一路好走!”梁克用探出手掐住林百轩的脖子。
随着力道的加大,林百轩眼前渐渐昏黑,忽地又浮现出一丝光亮,愈发地闪耀,前方溅起浪花朵朵,他浑身轻飘,踏着波涛,顺海潮飘到远方,飘落在那个他日夜魂牵梦绕的岛上。妻子正陪着大胖在窗前念书,年幼的二丫正在院子里无拘无束地玩耍……林百轩含笑合上了眼睛。
梁克用心中似有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默然走出牢房,道:“此贼冥顽不化,不堪重刑,已经死了。”便丢下目瞪口呆的刑官,扬长而去。
随着林百轩的死去,那“沉船”之事也不了了之。杭州将军科奎终于如愿保住了身家官位,险脱了朝廷的问责。他对梁克用投桃报李,大力提携。通过科奎的举荐,又以蔡士英女婿的身份,梁克用很快就被调任到苏松提督马逢之的麾下任参将,领八千绿营兵驻扎苏州。
波涛过后,一切归于平静。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暗流涌动,随时要再次卷起又一次的惊涛骇浪。
林老板死了,没想到这么一个老实人竟是郑成功的党羽,沿河的商贾们无不惋惜。过了一阵,人们渐渐淡忘,多一个林老板少一个林老板对商界来说,无足重轻。只是在这间已被贴满封条的店铺门前走过时,再也看不到林老板那张憨态可掬的笑脸。
山、海五路商行的覆灭,对于郑成功的打击巨大。所幸,林百轩将这笔以命博来的巨资安全运回,令郑成功在心痛之余,多有些慰藉。
一直以来,内陆的财源是他供养军队的主要支柱。现在,这条路因为黄悟的倒戈,已被清廷锁死,郑成功的海上贸易也大大缩减。
“长此以往,一味退守,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厦门岛了!”一个扬帆北伐的计划在郑成功的脑海酝酿着。
眼下的平静一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让梁克用感到局促不安。“我望你回头是岸!”林百轩临死前的话语时常响起在他耳畔,现在真的还能回头了吗?
师弟好久没来了,师傅那边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了叶的指示,他心里空落落的,梁克用才知道,自己此前对师傅如此依赖。
“难道我只是师傅的一枚棋子?还是实现他复国大梦的工具?不,我就是我!我梁克用从今以后,就要为自己而活!”
师徒之间仿佛有一条心索相互牵着,叶继武近日更是心神不安。“他现在已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再控制不住了。”叶继武幽幽叹道。
“师哥现在就统兵驻防姑苏城,可能是军务繁忙,不然早和师傅联络了。”贺安节说道。
“怎么可能!当日抓捕林老板,就是由他亲自发的令,如果不是林老板的惊天妙策,恐怕那笔巨资也早被他一并抄获了!”
“有没有可能,他是弃车保帅,又或是身不由己呢?”
“你怎么到现在还心存幻想?如果真是这样,为何这么久了,对我没有任何交代,他怎能不知我对此心有芥蒂?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做贼心虚!”
“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师哥一向是对你言听计从的,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的苦衷就是如何向他那贼父交代!我看他现在已经变心了。我知道你们兄弟间感情很好,此刻万不要因为感情,而失去了理智和判断。”
贺安节还是一时难以接受。叶继武感慨道:“我叶某一生只教出了你们这三个徒弟,将毕生才学都倾囊相授。你们三人,禀赋都异于常人,可谓各有所长。最深得我精髓的,就是你大师兄了,可是一年多来,音讯全无,我心里实在是担忧。”
贺安节道:“想来是清军封锁日紧,西南黔贵山高路远消息传递多有不便。”
叶继武叹道:“眼下愁心事已够多了,就先不说这些了,还是说你俩吧。你和你二师兄,可谓是各有千秋。他精通兵法,你长于奇谋。在军事上,你俩可谓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若连起手来,恐怕天下无人能与你们匹敌。可是,我推演过,你两却五行相克,终将成为一生宿敌,这或许是我鬼谷一门千百年来难逃宿运。我一直担心你们一如当初的孙庞反目,相互残杀,因而,早早将你两分开。可今天看来,恐怕还是难逃冥冥之中的命数。”
“难道我和二哥命里注定要成为敌人?”贺安节痛苦地问道。
叶继武继续说:“你自小就聪明过人,宅心仁厚,虽满腹韬略,却待人以诚恳,不愿讨巧。这点是我最为看重你的,所以把玲儿托付于你。
可是,这也是你致命的弱点。心性善良之人,大多难逃为人所负之命运。因你心中尚有不能逾越的底线,这是以你的短处去博人家长处,所以,你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贺安节很清楚师傅口中那个“他”是谁。
“你要记住,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古语有云:与小人交,报之以利,与君子交,方报知以信……”
“孩儿记下了。”
“哎,可你记不住,你若真能记住,我今天也不用和你说这些!”
知徒莫若师,人常分: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贺安节虽与生智谋远超常人,但对人心变故,如同白纸,这或许是苍天造物之平衡。只有历经过劫数后,直到痛彻心髓,他才会把师傅这番话变成自己的东西,从而披上了一身鳞甲,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对梁克用,叶继武心内并无过多苛责。弟子能在满是危险和诱惑的虎穴中苦撑这么久,已实属不易。叶继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尽了人事,但终究难脱定数,此时,他最为担心的,是弟子已羽翼丰满,如果真的反水,以他才能,实是抗清大业中的极大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