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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的通信公司不久前经过调整,以“公司”命名,除了维护厂内通迅设施之外,还对外承揽网络布线、楼宇安防、网络运营、软件开发这类工作。这是工厂为提高经济效益而开展“多种经营”的结果,为此还成立了铸钢厂、钢球厂、塑钢窗厂、电气修理部等其他几个小单位,搞得很热闹,出了几个有名的“老板”。
毕业五年,他没干过一天专业工作,专业知识已经忘却,况且当年学习的载波、微波技术正迅速被光纤、计算机通讯技术所取代。“应该掌握一技之长,即使有一天下岗大潮再来,我也不用担心被淘汰。应该立刻就学,上岗之后一定不能在最基本的专业问题上丢脸。”他赶去图书馆借回相关书籍专心地学习起来,这是毕业之后从来没有过的。
投入工作后,他上手很快。不到两个月,便能够独立值班了。他做事踏实认真,说得少做得多,又不计较奖金分配,与同事相处很是融洽。班长大刘很关照他,一有机会就给他讲解技术。
一次他和一位女同事一起出工干活时,闲聊中她说,“你有专业有学历,好好干将来一定会当上技术员的。”同事的话算是对他工作的认可,他的表现看上去的确是“上进”的。那么他应该考虑把升职做为努力的目标吗?先当技术员,再当班长,然后走上专责工程师台阶再升职到中层干部,之后再向着更高的处级领导奋斗,凭借职位体现价值,不断力争更上层楼,不是人生的正道吗?与他同期入厂的几名大学生,现在岗位最低的也已经当上了班长,级别最高的已经当上了团委书 记,而他只是一名辅助检修工,工人中的最低岗。在以级别打量人的体制中,他有什么理由顾虑为升职而顾虑呢?“靠近领导积极表现,机会自然多有,如果能找一个关系硬的老丈人,那升迁就会更快。可是,那不是我的道路,如果有一天我把做官当成追求的目标,那只意味着我的人生已彻底失败。”他这样想到。
他没有与女同事说起他的想法,不想让自己显得难以理解像个另类。
他与同事们仅仅保持着工作关系,没有私下的交往。同事们之间请客吃饭、麻 将牌局这类联络感情的亲密活动他从不参与。他对人情往来之事毫无兴致还感到负担。对于平时同事们热衷于闲聊的住房、股票、看病就医、体育赛事、美食名店诸如此类的话题他完全无感。厂里职工们都在电脑里联网玩一款叫做《传奇》的游戏,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那么着迷,甚至聊起来都热火朝天没完没了。时下 流行黄易的小说和各种各样的玄幻小说,十元一本地摊上很多,厚厚的一大本足有1000页。这样的书竟然有人去看,这样的阅读及写作,真是可怕的浪费。毕业五年,他甚至与同学的联系也几近中断了。他像一个化外之人,疏离着世俗生活,也不愿意别人与他距离过近。他希望遇到能够“相与数晨夕”的“二三素心人”,可是在他狭窄的生活中,这怎么可能发生呢?他已经适应独处于内心世界,而书籍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身形清瘦,戴一付黑框眼镜,眉宇间颇有几分书卷气,但他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清高类型,相反,他为人谦虚随和,很愿意与人说话,偶尔与同事们谈起数理史地、宇宙生命这些知识性的话题,他甚至非常健谈。他的生活明显分为内外两重,“我并没有在生活中生活,我只是假装在生活,在找到人生的真谛之前,我不得不过着这样的伪生活。”每当他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迷茫与荒谬时,他便这样开解自己。
6
在保卫部做经警不久,他便离开家庭独自居住了。他的父母虽不同意,却也说服不了他。经济上既已独立,就没必要再依赖父母,况且对于父母那种狭隘僵化的生活与观念,他早已不能忍受。他与父母无话可谈,甚至一迈进家门,他便感到压抑。
在一栋公寓楼的第19层,他租下一间公寓,一室一厨一厕,可谓斗室。房间虽小,视野却很开阔,站在窗口远眺,一片房顶之上,是无遮无拦的天空,天气晴好的日子,还能远远望见东郊一线起伏的淡蓝色山影。他喜欢自己的这个小天地,每天下班回到这里,他感到终于又回归自已了。
他在单位吃早餐、午餐,晚上回到住处,一袋牛奶或是冲上一杯速溶咖啡就着面包,便是晚餐了。到了休息日,他只吃两顿饭。在路口的早餐摊吃完豆浆油条,便骑单车去图书馆,一直待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出来,在住所附近的小饭馆吃顿。刚开始自已住的时候,他备齐了油盐酱醋,还去附近的生活超市买菜买肉,按照菜谱,学着做菜。坚持了二个多余,做菜学会了,他却没有心情上灶了。他的父母总找机会喊他下班回家吃饭,他很少筨应。如果不是为了取书来读,他一般并不回家。
他没有交网费和有线电视费,以节省费用和时间。他的业余时间通常在读书中度过,有时他去游泳馆游泳,那是他唯一喜爱的运动。
书籍是他的最爱,恐怕一生都是。男人们在酒吧、饭馆,女人们在服装店打发的时间,他都在图书馆与书店中度过了。他喜欢在书架中盯着书脊一本本细致地扫描过去,寻找心仪的书籍,一旦邂逅,便像找到宝贝一样兴奋。如果在图书馆借来的书他特别喜欢,便一定要去书店买来一本放在自己的书架里。他买的书已经很多,可他还是总觉得自己最需要的那本书还没有找到。
大学时代他曾有过的那种强烈的人生的使命感,现在已经荡然无存,惟有那一点对人生真谛的追求还在继续着。
“我在寻找一本终极之书。可是这样一本书真的存在吗?”读书多了,他不免这样怀疑,“与其贪求百科全书般的知识,不如只追求其中的一个辞条。与其在知识的无尽大地上徒然奔走,不如学会画地为牢,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园地。”他在笔记本中这样写道,然而他一直弄不清楚什么才是自己的园地,诸多思想家及学术领域他都深感兴趣,他不知道自己该停泊何处,他的意识焦点不断从一个领域跳向另一个领域,从一个作者跳向另一个作者,他所制定的读书计划从来没有一个能够彻底完成的。
尽管读书无法抑制,但是他过去那种“读书强迫症”已经痊愈了——那时他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书一一读遍,有书未读则不胜焦虑——现在,对读不下去的书,即使是名著巨作,他都能心安地丢开了。
在报社的最后一年,即所谓的千禧年,他开始养成一个习惯,随手记下头脑中涌现出的一点领悟、心得或是头脑中纠结无解的问题,然后晚上在一个笔记本中再将它表达完整。德国哲学家谢林说,“人只要对自已是什么有了明确认识,他便会很快地变成他应当是的样子……人的革 命正因为这样才必须从认识自我的本质开始。”他认同这个说法,期待发现真我,开始真正的写作。
那些杰出的作家们在三十岁之前就已经写出一生中最好的作品了,而他已经三十岁了,还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所谓写作,是否只是他已逝青春的一个渐渐远去的旧梦?他回归单位,是不是因为他的潜意识已经判定,他过于平庸,那属于写作者的漂泊的生活并不适合他?怀疑的声音如同云翳一般总会在不经意间掠上他的心头,在那样的阴暗沮丧的时刻,他学会了静待它慢慢散去,不被其所伤。尽管怀疑重重,在的他内心深处,他却始终偏执地坚信,如果一个人是真正的作家,那么时间和职业便伤害不了他。卡夫卡在保险公司供职,佩索阿是会计,艾略特曾在银行上班,华莱士·史蒂文森是保险公司的经理,雷蒙德·卡佛靠打零工糊口,维克多·弗兰克在纳粹集中营里思考人生的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苦役营里写作,荣获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萨拉马戈发表第一部作品是在52岁,笛福开始文学创作是在59岁,华莱士·史蒂文斯临终前一年才发表他的诗集,而尼采的许多著作,包括最杰出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都是自费出版。只要写作的种子不死,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相信卡夫卡的话“写作应该是劈开心中冰山的一柄利斧”,自然还有尼采的名言,“我只相信用心血写成的东西”。一个人一生写出三五部令自已满意的作品已经足够了,再深一步讲,假如他能领悟到人生的真谛,体会到那妙然心会的超然境界,那么作为“第二义”的文字对他恐怕也不会那么重要了。
“开悟”似乎是人生的终极境界了,然而他对此并不满意。就算一个人在开悟中获得了无上的快乐、极度的圆满,甚至得到生命的自由与解脱,可是那对别人,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那是不是过于自我了?如果用其它方法也能让人体验到那种“境界”,那么发明一种没有副作用的药品或者在大脑的某个位置直接安装一个微电极将它触发出来,岂不是更省事?
7
独处斗室,坐在一盏黑色的折臂台灯下读书与思索,他的生活本应像僧侣一般充实与平静的,然而“情 欲”这个不速之客却频繁地sao扰他,把他带进另一重的生活。
青春时代,恋爱是无尽的揣测、忐忑的期待和不安的心跳;三十岁时想到女人,却是无尽的风情、深长的呻 吟与急促的喘吸。情 欲占据着他头脑中80%的空间,甚至更多。“三十而立”的“立”字,总是让他禁不住想到性具的峭拔与昂扬。
与父母同住的时候,他一度沉迷色 情网站,各种浏览,几乎整夜不睡。从家里搬出来,他刻意没有办理入网,然而强制割断的诱 惑,却又在色 情DVD碟片中接续上了。
那些盗版的光碟,在附近夜市的地摊上很便宜即可买到。港台的三级片、世界著名情 色电影、某某艳 星的合集,在地摊上一行行一列列地排开,花花绿绿,任人挑选。更为露骨的所谓成人片,则不摆在明面上,放在一旁的纸箱里供人捡选。书店里也出现了几种研究情 色电影的专著,他翻阅它们,了解一二,然后光顾地摊寻觅。各种情 色碟片他都购买。他把这看成一种人文阅读,毕竟情 色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成为一个作家,应该不回避任何禁忌的东西。这个理由很是堂皇,但他也并不以此为自己的欲望开脱。品味美食需要味觉,品味情 色又岂能没有欲 望。
当身体sao动难耐无心读书时,这些情 色碟片平息了他的欲 火。借助想象煽起肉体的欲 火,在幻想中寻求性的满足,这正是作家D.H.劳伦斯批判的“头脑中的性”。他认同劳伦斯的看法,同时也知道,情欲之火是多么愿意被煽动而炽燃,头脑说着不,手却动起来了。欲 火平息后他在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已,总会惆怅地想到,到了三十岁,每颤抖一次,便又老了一些。
多少次,他从电脑里弹出碟片,在厌憎中狠狠地将那七彩闪亮的廉价圆形塑料片“咔嚓”一声掰成碎片,决心从此收手,永不再犯。然而过不多久,欲 火发动如死灰复燃,驱使着他再次走进夜市。
按照科学的看法,他的行为算不上过度频繁,因此根本无害。可是为什么他总是无法克制地产生负罪感与失落感?科学并没有对此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究竟是他不够科学还是科学不够科学?
饮食男女,大欲存焉。他需要伴侣。找女友或情 人,他没有资本。以他的年龄和条件,他只能为了结婚而恋爱。
可是他对于结婚却并无热情。一想到婚姻中那复杂勾连的亲属关系就让他生厌,那就像一条鱼儿撞到网上徒然摇尾不能脱身。爱情是个人行为,婚姻却是社会行为,按某些社会学家的说法,那是两个家庭为实现社会资源最大化而进行的一种融合。这个功利的意义与他对独立的渴望不是明显矛盾吗?还有孩子问题,会有人愿意和他一起过那种普遍不被看好的“丁克”生活吗?对这些想法,他并没有认真思虑过,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也并不推却。
重回电厂一年多,他相看过的对象不下十几个,基本都是一面而别。经过相对密集的阶段后,介绍的明显少了,他自己对这种事也不再有什么好奇心。
对相亲的女性,他并不把外貌放在第一位,不要求“心动的感觉”,对职业和收入也不在意。他很挑剔吗?与其说他挑剔,不如说他被挑剔更接近事实。
有两个女生让他印象深刻,其中一个是教英语的,谈话时夹带英语,因为常与外国人来往而自感优越,与她说话时,他想自己在她的眼里大概就是个“土包子”吧。另一个是一位备考博士的女研究生,戴一付眼镜,沉静礼貌,很有涵养,她的沉默与微笑已经在告诉他,他配不上她。
自然被他拒绝的女生更多,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没聊几句便直接问他“收入多少?”“父母身体好吗?”“父母有医保吗?”的那种。想想那不过是体现了婚姻的现实性,在婚姻的开始和终结,不都是财产登场吗?对此他又何必介意呢?听多了这类问话,虽然他不再为之诧异,可还是免不了反感。
他依然常常想念大学时暗恋过的女生苏山。看到街上一个与她相似的背影,依然让他激动。听到一首旧日听惯的旋律,当年的怅惘便不由得被勾起。她结婚了吗?他应该去南方找她吗?他知道她只属于他已逝青春的幻梦,何必让这份美好在现实的触碰中破灭呢?就让她在他记忆的花园中永远年轻吧。据说人在弥留之际,大脑中会重演一生的经历,如果真是这样,他终会回到和她相逢的那天,在最好的年纪,邂逅最动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