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时分将顾盼提溜出被窝的电话号码来自凌寒露。但听筒里传出许书屏的声音,她说,医大附院急诊中心二楼,快来!
“急诊中心”四个字令顾盼发怵。A市的,G城的,凌寒露,他自己,最近这一年里他们没少和它打交道。这次凌寒露甚至不能亲自与他通话,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严重到何种程度?
从消防通道飞奔至二楼,眼前一排排他被迫熟悉了的病床和医疗急救器材使这个宽阔的白色空间如同静止了一般。此刻唯有他的心脏正疯狂跳动中。
一阵扫视。突然,静止画面里一只手臂高悬着冲他挥舞。“在这儿呢!”许书屏宽慰又难掩焦虑的气声伴随而至。
顾盼被吸引过去,见到了白床单上的凌寒露。
无明显外伤。凑近了方能看出下颌附近淤痕。顾盼疑惑,目光投向许书屏。
许书屏指指自己后脑勺,皱眉道:“这里,磕伤的。不过医生说枕骨没有大问题,也未造成额叶出血……别的,我一时也没记住。总之不幸中的万幸。”
“在家摔倒?”顾盼躬身,朝凌寒露面部细致打量。面容憔悴,嘴唇泛白。才分开几个小时,竟然发生这样的意外,这让顾盼愕然,并且本能地自责起来。
“不是在家,在外面。是钝器伤。”
“钝器……就是说,人为?”
“是的。夜里我忽然接到医院电话,说寒露受了伤,被人送到了急诊中心。我到的时候那个好心人还在,据他说,是在你们小区外头小巷里发现的。当时寒露被一个人摁在地上掐喉咙,他碰巧路过喊了一声,那人吓跑了。送到医院意识还算清醒,能报出我的号码……”
“你的?”
“是啊。我赶到医院来,寒露还是醒着的,我问她要不要联系你,她挺犹豫,后来还是把手机给我了,说那里面有你号码。对了,她的手机还是救命恩人捡了带过来的。说压在她身子下面,幸好被发现,不然就丢了。”
“难道又是那个流浪汉干的吗?”顾盼自语。
“什么流浪汉?”
“凌老师跨年夜看完烟火秀回来就在小巷里被人袭击过。当时有陆一桐在,没出大事。她们没看清脸,觉得是个拾荒的男人。”
“要是流浪汉,那估计劫财的可能性大。寒露不带现金出门,让人家扑了空,气急败坏了就行凶报复……”许书屏自行推演事发经过。
“可是凌老师明明答应我晚上不独自出门不走小巷子的,怎么会……”
“那就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别着急,等她醒了问清楚。瞧你,脸色白得吓人!没事儿吧?”许书屏安抚道。
“我,我还行。”顾盼搓搓脸,试图将汗蒸馆里善待出来的好气色重新召唤回来。
“哟,差点儿忘了!”许书屏往口袋里掏东西,掏出来递给顾盼,“这是寒露的手机,你拿着!”
顾盼接过来。手机壳背面磨损得厉害。被猛烈地反复地刮擦过。而正面显示屏上没有任何痕迹,与躲藏在柴火垛后面没被刺刀光顾的机智幼童一样幸运。
顾盼按了两下侧边的按钮。屏幕反复亮了又灭。像火光,像代表智慧的光。只是稍纵即逝,他无法从这光亮里面获取灵感。
这让他沮丧因而窒息。“许老师,我去走廊里呆会儿……”
2
走廊很宽,且亮如白昼。几个家属站成一圈,面色凝重,聆听白大褂告知病情。小护士抱着器材脚步迅速,进进出出,冷静娴熟。
靠墙的固定长椅上有人躺着,有人坐着。顾盼看见电梯口一张空位,走了过去。
不时能听到电梯门开合的声音。有时进来一两个医护,有时进来的是轰隆隆的担架车,还有或沉默或哭喊的陪诊家属。
又一辆车从电梯上来被推进病房。不多时,一位中年女人因情绪太过激动影响救治工作而被请了出来。
她蹲在走廊里痛哭,哭声中夹杂着咒骂。原先倚墙而坐的两个与她同龄的女子闻声,暂时收敛了对自家亲人的担忧,跑上前来探听别人家的不幸。
她们的到来使孤独的宣泄瞬间得到关注。因此原本听来模糊抽象的痛哭和咒骂变得具体,且细节丰富。
中年女人说刚刚被推进观察室的是她儿子。入院的原因是突发性休克。
“你们猜都猜不出来!”她一一否定了身旁一左一右两名听众对于休克起因的猜测,“是纹身,你们见过吧,就是拿针头把画儿戳到皮上……”
“被针戳晕过去啦?”
“唉,我儿子要是知道怕疼都不会出事了。他是自己刮纹身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为啥要刮呀?”
“还不是那个女孩子变心嘛!”触及愤恨的源头,她声音忽地亢奋起来。她说儿子半年前在网上交往了一个外地女生,俩人线下也见了面,属于一见钟情。可是当女孩儿发现男孩儿所说“在医院工作”并非她所理解的医生而是保安时,她提出分手。
“哦……那纹身是怎么回事呢?”两位听众对于男孩儿职业“歧义”的产生究竟是表述不清还是刻意含糊其辞所制造的结果并没有浓厚兴趣。
“两个人在网上相好的时候,那丫头说要证明他们俩一辈子不变心,就把对方的人头纹在自己身上。我儿子当然高兴啊,丫头确实也漂亮,他就拿着照片去找了纹身师傅,在胸口弄上了。”
“那姑娘也弄上啦?”
“说到底还是我儿子老实。你们知道那丫头有多奸猾吗?她请人定做的纹身贴,就是可以撕掉的那种……我那个傻儿子在视频里看了以为是真的……唉!”
“那怎么休克的呢?”
“被人甩了,我儿子气不过,就买了什么药水在家自己‘烂’纹身,搞得感染了。原来以为涂涂药就没事,谁知道今天下午人不对劲……”
“小伙子心真实诚啊!大姐,别太难过,好人有好报!会挺过来的!”她们选用了一个向来最无从定义的“好人”头衔来安慰痛诉中的母亲。
“好人最容易上当!”悲伤的母亲觉得语言不足以表达彻底,于是掏出手机加以佐证,“你们看,我儿子朋友圈里发的纹身照片,就是那丫头的人头。你们看看,一脸坏相!我呸!”中年女人一个“我呸”,后脑勺上一小撮发鬏险些震得散落下来。
两个女人凑上前去。顾盼也想伙同着充当满心好奇的看客。倒不是为了一睹芳容,关键在于,他在女人们听似偏颇的对话中越发被撩拨起了对于某些模糊往事的记忆。
核心词是纹身,和朋友圈。
那是苏驰远的纹身,和郁妍的朋友圈。郁妍已经停更许久的朋友圈里,顾盼曾见过一幅质地十分“奇特”的人物肖像。当时没有过多留意,只当是和妍妍姐卧室墙上黑寡妇十字绣同等意义的某种图腾。但此刻顾盼顿觉,并不是!
他速速翻开朋友圈查看。
3
妍妍姐的朋友圈,最后一次更新差不多是两年前了。是她喜欢发的随拍图片。这次没有配文字,只有画面。
生活场景。这组照片中的最后一张视角尤其特别。俯视,从一幢楼至少五层的高度。
草坪与水泥地的交界处,初春雪后的残痕。那是女孩儿在这世间的绝唱。
“盼盼,你永远陪着我,我们相依为命!”郁妍离开前一个多月,精神时而恍惚。常常半夜爬起来,跑进隔壁顾盼的卧室,黑灯瞎火里站在床头说些用情至深的话。可直到事发之后,顾盼才意识到,那段时间她正在默默酝酿诀别。
顾盼始终不知道原因。他有时在郁妍的卧室里一呆就是半天。坐在她床沿上,嗅着她衣橱里发散出来的晚香玉香包的气息。可是气味并不能给他任何线索。
他把装满妍妍姐气味的房间保留了下来。除非将来退租离开,否则他会永远信守承诺,和救他一命的妍妍姐相依为命。
除了警察,没有人在乎初步定性为跳楼自杀的郁妍的合住者是谁。社会关系排查时,顾盼接受过调查。很快被排除嫌疑。
后来郁妍的外祖父母作为直系亲属被告知外孙女离世的消息。年事已高,外婆闻听噩耗当场晕厥。之后并没有发生家属与校方之间就赔偿金问题的纠葛。
郁妍“悄悄”地离开了,与她幼年时因煤气中毒双双离世的父母在另一个世界相会。她“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成了A市十年里最风平浪静的校园自杀事件。
老家没有人来料理后事。外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外公腿脚不便。顾盼把郁妍生前爱穿爱用的衣物打包寄给了老人。
当然每个人寄托哀思的方式不同。至于那些东西是被付之一炬,还是永久留存,对逝者而言没有区别。
但顾盼留了一件妍妍的风衣,挂进衣橱,沐浴在晚香玉香包的气息里。
之后的一年多,顾盼坚持去郁妍指定的香氛铺子买同款,直到店家关门停业。
而起底那最后两只香包时,张茉在场。她对这独一无二的香气精准捕捉,与老板深聊之后,表现那么令人费解,说什么嗅觉敏感有时是负累云云。
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张姐与苏驰远的关系……
是啊,还有听凌寒露转述星期九山庄那晚,张茉那番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说苏驰远对白花系有发言权?她在暗示什么?又或者是对男人当面挑衅?
顾盼觉得越发抑制不住翻看下去的冲动。他往郁妍的“往事”影像里深探下去。直到探及那张质地特别的人物肖像。
不再是浮光掠影,这次他点开来细看。
长发女生的头像。笑意,唇勾,发尾栖息在锁骨上自然妩媚的形状。与苏驰远胸口上那片简直分毫不差!
顾盼愿意相信眼前所见只是巧合。可是当越来越多细节浮出水面,他心底自欺欺人的本能便开始式微。
他觉得郁妍一定给这世间留了些讯息,即便是在那段意识恍惚的日子里。
他打开那些郁妍曾经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