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2002年深秋的一天深夜，时近凌晨，商竹站在单位值班室朝东的窗口前，心情沉郁。
这座六层楼房位于北方C市东郊，值班室在楼房顶层，房间东面，是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空地。
窗口打开着，夜空像是一块退了色的黑布，看上去很不干净，虽然没有云，却也不见一颗星。东南方向，远远地浮着一列路灯，像一串萤虫停在半空。偶尔汽车驶过，一阵呜咽般的声音便由强到弱漫来又散去。更为清楚地响在耳畔的声音是窗口底下，一楼的樯根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溜窜声和指爪的抓挠声。那里堆积着各层楼的同事们随手从窗口丢出去的垃圾，无人清理，成了老鼠的乐园。
房间里的四条日光管滋滋地响着交流声，让房间显得越发寂寞。每逢夜值临到夜深，他都喜欢打开窗口向外望一会儿，把那片空地看成一片无边的旷野，聆听夜声。然而今夜，他的心情却与往日不同，吹自野地的夜风，丝毫没能安慰他此时沉郁的心境。
“你这莽荡无边的空旷的暗夜，你们这些在垃圾堆里一径觅食的老鼠，你这自顾自吹着的夜风，你这寂寞矗立的路灯，你们都不在意在这城市一隅中的我的痛苦，更不在意我爱的人，此时正在暧昧的灯光下接待着男人。”他害怕想到菲尔，害怕想到她的面容与她的微笑。她的笑容有多甜，他的心就有多痛。
“你应该忘掉她，放弃那不应该有的情感。悬崖勒马吧，不要再去找她！你已经三十岁，怎么还这么荒唐！醒醒吧，她是个小姐，是个小姐啊！”他在心中这样劝解自己。
“可是不去找她，我就能忘记她，忘记这痛苦吗？”
“你的话听上去有一种浪漫主义的傻气，那已经过时一百年了。现实一点吧，她要的只是钱！你可以去找她，但不要再说什么爱情！你还希望她也爱你？只怕你消受不了！”
“让我不爱她，我做不到！啊，为什么我喜欢的人是个小姐？为什么这现实竟是这样的残酷！”
他在心里自说自话，喋喋无休。
2
一周之前，华灯初上时分，他站在车影流动的大街旁望向对面，“阿郎洗浴中心”六个霓虹大字，立在一座四层楼房房顶上，映入他的眼帘。
来到楼房的侧面，在一扇普通的绿色的防盗门上方，亮着同样的霓虹灯字，只是小了许多，这扇不起眼的看起来像是家用的防盗门，就是洗浴中心的入口。
拉开防盗门进去，是一个螺旋形的楼梯，铺着被踩踏脏污的红毯。盘旋着走下去，一股潮湿腐霉的气味便越来越浓。两侧的墙壁上，零星地亮着几盏白色节能灯，暧昧的白光使楼梯上的原本脏污的红毯看上去愈发地晦暗。楼梯旋下去转一个弯，在一个相当于缓台的地方，一幅油画印刷品挂在墙上。这是法国画家卡巴内尔的名作《维纳斯的诞生》，商竹在许多洗浴中心都看到过它。原画中luo体的维纳斯慵懒地侧躺在温柔的波浪上，丰满柔软，皮肤粉白，神情妩媚朦胧，似乎刚刚醒转的样子，五个胖胖的小天使飞在她的上方，吹响螺号，向世界宣布爱神的诞生。比起原画，眼前的这一幅印刷品，由于日久褪色的缘故，画中的维纳斯皮肤变得惨白，看上去像一座腐败发酵的肉山，令人作呕。
在吧台领了浴具和手牌，撩开左侧印着红色“男”字的白色门帘，走进更衣间，年轻的、穿着白衬衣黑马夹、身材瘦高的年轻服务生一边喊着“男宾一位”，一边走过来看了他的手牌，领他来到更衣柜所在的位置。
冲完沐浴，回到更衣室，穿上薄薄的一次性的白色三角内 裤，从叠成方形的一撂白色浴袍中拿起一件，展开抖抖穿上系好，他向休息大厅走去。
灯光昏暗中，售卖饮料香烟的小吧台后面，六七个小姐正坐在柔软膨起的几个长沙发上聊天。商竹没有看她们，径直过去走进休息区。一张张带着矮隔断的床铺上，已经有几位客人。高峰时段还没到，客人不多。
他找了一张空床铺躺下，前方三米开外的棚顶上悬吊下来的一台电视机正对着他。这样的电视机，休息大厅中每隔几米便有一台。电视里正用DVD静音播放着岛国的“动作片”，画面内容正符合电视新闻在报道警察“扫黄打非”成果时常用的“不堪入目”一词。对DVD中那些熟悉的动作场面他并非没有感觉，但他一向总在尽量避免头脑中被煽动起来的情欲，他要的是真实的接触，因此，他刻意地没有再看一眼。这里一向以张狂闻名，如此明目张胆地播放AV影片即使在同行业中也属罕见。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他便见证了传闻中这里“小姐如云近乎全luo”的盛况。现在，他已经不像初入欢场时那般心惊肉跳，他平静地等待着小姐过来招呼他，就像进到饭店等着服务生过来招呼一样。只是他期待着新人，而不是熟悉的小玉、露露、薇薇那几位。这里的小姐流动频繁，不用担心看不到新面孔。
一个小姐裹着一团香气在她的床铺边坐下了，短裙又薄又滑，凸着里面的内 裤的边棱。她的手掌落在他的大腿上，轻轻地揉抚着他，眼神媚媚地俯身诱说：“按摩去啊。”
“不好意思了，我想休息一会儿。”商竹拿开她的手，轻声说。
“ 没相中我啊。我不好看吗？”
的确说不上难看，只是脸上妆容过重，反而显出皮肤的粗糙，而且那圆球似的一对ru房过于丰满了，看上去像是胶皮做的。
“你很好看。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他说。
“那不打扰了。”她挑了一下眉毛，轻轻一笑起身走了。
拒绝了三个小姐之后，他期盼的心情松懈了。蓊郁沉滞的浴室的气味混合着地下室湿霉的气味让他感到昏倦，他想他真的应该睡上一会儿。
一个披着白色纱衣的身形修长的小姐经过他，走到与他斜对面的床铺了，那里倚着一个头发不多脑门油亮的五十多岁的男人。
他原本并未在意，然而她的声音温柔亲和，十分好听，没有一点点小姐们通常因吸烟导致的沙哑，不像小姐通常有的职业化的放浪或做作的娇声。他不自觉地被吸引在她的声音里，暗自切望着并不买账的中年男人能够坚持到底，然后她能过来找他。
他的期望实现了。她没有说服脑门发亮的中年男人，知趣地起身了。声音带着笑意，礼貌地告别他。然而她没有如商竹所愿走过来招呼他，而是径直走了过去，于是商竹在她身后张口招呼她了。她停住脚步回头向他看过来，正巧站在一盏灯下，表情略带意外。
非同一般的光彩照人，让他眼前一亮。
小骨架，高身材，秀脸匀称，肩窄腿长。正是他喜欢的体型。长得神似日本电影《x》中的女主角真由美，眼睛尤其像。没擦粉，没粘假睫毛，涂了一点亮粉色的口红。头发上拢，松散地挽着道士髻。ru房并不夸张地丰满。luo露的两条胳膊嫩白如藕。整个人看不去干净清爽。
“是你叫我吗？”她柔声说。
“是的，你过来。”他从昏暗的床头探出身子，轻声对她说道。
她轻绽微笑走了过来，他抓住她的手，满心欢喜。
3
春风一度，他分外开怀。在经历过的小姐中，还没有一个让他如此满意过。从洗浴中心出来，他想下次一定还来找她。
如果不是按捺不住又去找她，如果她不是恰好还在那里，那么事情的发展将会不同。也许除了一份意犹未尽的怀念，他不会记得更多。可是现在，她的闪亮的眼神，披散如瀑的头发，她的纤秀的脚踝、手腕，她的小兔般的双ru，她的脂玉般的肌肤，她的珠贝般的牙齿，她在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明丽的锐气，她的一颦一笑，全都深深地吸引了他，让他异样地心跳。“难道你竟然爱上了她？爱上一个小姐？是啊，我就是爱她，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他这样想到。
4
平时值班，读书到11点钟他就洗漱睡觉了。现在已经到了午夜时分，他仍然毫无睡意。关上窗户，他在房间里徘徊，“妓 女”第一次成为问题，让他痛苦与困惑。
“再没有比看到天生丽质沉 沦于淫 荡的腐臭气息中更令我们悲痛欲绝的了，让丑陋去跟淫 荡苟合吧。可是丽质，温柔的丽质，它在我们的心目中只能与纯洁无瑕结合在一起。”果戈理在小说《涅瓦大街》中写的这段话，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爱上菲儿之后，那痛苦与困惑即同时到来了。他从自己的书架上找出所有关于风月的小说来读，寻求着同类的故事，就像病人遇到病友，心理就会得到安慰一样。毕竟爱上妓 女，他并不是第一个。
小说《茶花女》大概是最著名的与妓 女相爱的故事了，男主人公阿芒的一些心理让他共鸣，女主人公玛格丽特说的一些话也让他印象深刻。小说中转述的一篇名为《烟雾》的小说，他从前阅读时未曾留意过的，昨晚重读时却引起他的注意。那篇小说讲的是一个男人在一天晚上，在街上看到一个女人，“她体态优美，容貌艳丽，使他一见倾心。”他不愿离开，便在后面追随着她，“女人怕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都几乎不敢望一眼。”他满心想着怎样去搭讪她的时候，她却在一个街角留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他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这让他颓然失落。读到这篇小说中的小说，商竹立刻就想到了果戈里的《涅瓦大街》，它们有着相似的情节。他立即找出果戈里的小说读了，小说描写细腻，深刻动人，许多句子戳中他的心灵，令他感同身受。想不到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痛苦的情感，竟发生在自已身上！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他怀着悲伤睡着了。夜梦中，他来到一个地方，那是他高中的校园，在明亮的天光中，他想翻过校园的围墙到隔壁的一个大园子里摘苹果吃，那里生长着许多美丽的果树。然而没等他爬上墙，学校的看门老头儿便走过来，一脸敌意地盘问他是谁？从哪儿来？想干什么？他故作镇静地解释说他认识校长，可是一时间他竟想不起校长的名字了，而另一位他知道名字的校长，已经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免职，提起这位校长只会起到反作用。面对老头儿咄咄逼人的眼神，他意乱心慌，无言以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