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汗蒸馆二楼。西侧尽头一间休息室里。
沙发上，顾盼正蜷身而憩。他表情怡然，面色红润。
他没有喝酒，却一副醉态。
这是高温汗蒸疗效的体现。机体血液循环加快、毛孔舒张，精神压力随之减缓，因而达到镇静安神的效果。当然，在苏驰远而言，则更愿意理解为顺服。
顺服状态下的顾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安心。他掌心相对，合拢，置于耳畔。二十岁男生不经意摆出的睡姿，使观者不禁生出窥视欲，想去他梦境里探寻一番。
苏驰远竭力控制，不制造任何额外的响声。这个少年的静态，能多保持一分钟也是好的。
一动不动，远比在急流中的漂流船上手舞足蹈更让人安心。跑马场、攀岩墙、云霄飞车……那些激情恣意青春飞扬的身影固然叫人为之赞叹，可如今看来终究不及他静静安眠的样子。
因为这副模样的顾盼，无法“一意孤行”地去追逐他自以为是的爱情。无法靠近那个女人。
这叫苏驰远安心。
顾盼在苏驰远汪洋一般的凝视下闭目养神，直到服务生礼貌的敲门声响起。
清茶，小食。顾盼睁眼看到茶几上精致的食物，以及两米之隔，苏先生喜忧参半的脸。
“怎么啦？苏先生。”
“那真的是个好机会，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苏驰远给两只小杯添上茶水。
“短信里我已经说清楚了啊！”顾盼对这从天而降的实习机会并非毫无触动，只是一想到代价是远离近来“屡屡遭袭”的凌寒露，置她的安危于不顾，他就无法安然地接受馈赠。
“专业方向的问题，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应该构不成困扰。那么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苏驰远后仰，靠向单人沙发靠背。他让颈椎、腰部完全放松下来，以便让固定在紧握状态的拳头也一并松弛。
“别的？苏先生，谢谢您的好意。真的，这件事上我想坚持自己的决定。您能谅解的，对吗？”顾盼对苏驰远如此执着于操心他的前程甚为感激。只是他渐渐质疑自己一再退让的意义何在。被迫接受就是对对方最有效的安慰吗？苏驰远这种“步步紧逼”式的给予，使他倍感压力。
“自己的决定……哦，当然。”苏驰远从顾盼眼中获取到坚定，便迅速移开目光。他转而注视这屋内的摆设，墙上的画框，天花板上垂吊的水晶灯。这样一来，他内心被失望和焦灼怂恿而起的怒意就能够完美掩饰在散漫体态之下。
顾盼见苏驰远倦意渐生，便不作打扰。他开始摆弄起手机来。
他所在的长沙发区域光线较暗，手机屏幕的蓝光投射在脸上，成了昏暗中唯一的亮点。苏驰远不由得聚焦至那台被顾盼频繁按动中的电子设备上。
“在看什么？”苏驰远没有变换体态，依旧瘫软地靠着。
“哦，推送的新闻……体育赛事啊，娱乐头条什么的，呵呵，随便看看。”
“手机看多了对眼睛不好。要不这样，平时在家也不看电视吧？你自己选个节目，累了就听听，当背景养养神。来这儿不就是放松的嘛，手机什么时候都能看。”
“行，不玩儿了。”顾盼关掉网页，准备锁屏。
“别急着锁上！你手机借我查个信息，我的没电了。”苏驰远伸手过去，直指顾盼手里那个亮着的东西。
“给！”顾盼交出手机，随即抓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开始选台。
陈词滥调的相声专场，按剧本发展的真人秀，磨皮滤镜下的情侣抱着飞上天转几圈儿的古代偶像剧……休息室里又一次被催人入眠的因子所攻占，顾盼再度向沙发一头歪靠过去。
2
顾盼醒来。这次他正对着一面挂有电子钟的墙。他倒掐了下时间，大约睡了四十分钟。
苏驰远在他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眼皮微合。一切都和四十分钟前没有区别。除了苏驰远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汗蒸服自上而下逐个错扣的纽扣。
“苏先生，您怎么啦？还有您这身衣服……”顾盼轻声试探。他的圆眼睛在注意到纽扣的差错之外，更捕捉到苏驰远从内到外的疲惫感。他的印象里，苏先生精神奕奕是常态。但今晚，就连“养人”的汗蒸都似乎无法修补那种深刻的“累”。“苏先生？纽扣。”
苏驰远闻之，像是被提醒了天大的疏漏似的，猛地低头查看。果然，即便是脑部发育还不完善的幼年时期都不曾犯过的错误，竟然发生在向来严于律己的苏驰远身上。他脸颊发烫，额头沁出汗水。与尚未平复的喘息交相呼应。这是忙中出错，他清楚。
“哦，呵呵，太尴尬了……”苏驰远摇头。
但在顾盼看来，却是苏先生当晚最平易近人的一刻。过分完美总是更容易产生距离感。
“没什么，不过，刚进休息室的时候我倒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奇怪，这会儿怎么……”
“……这，哦，不管怎么样，我先把扣子重新弄好，唉，看着别扭！”苏驰远把这件灰白相间三粒扣的汗蒸服解开。
身体有些汗湿，苏驰远捏住门襟抖搂两下，以便快速降温。此时顾盼本能地改变原先相谈的姿态，眼光躲避。可就在视线移开的一瞬间，他看见苏驰远胸口上一片斑驳的青绿色。那显然是一幅纹身。只是这与他对苏先生的固有印象反差太大，他忍不住又偷瞄两眼。
可以确定，是人物肖像。长发，姑娘，微笑的鹅蛋脸，嘴角弧度很特别。别的更多的细节，他没来得及看清。
疑惑使这屋内后来的十分钟静默无声。苏驰远似乎也沉陷在某种思虑里，双手在皮质沙发表面轻颤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为自己制造出的声音感到恐惧。恐惧感使他喉头发紧，似乎再强大的精神意志都无法纾解。
“小子，我有点胸闷，出去透透气吧？”苏驰远瞧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也休息得够了。那个，回去别急着洗澡，明早洗。咱们把衣服换上吧！”
“行！”顾盼起身，打开衣橱，将俩人的衣物尽皆取出。他走过去递给苏驰远，发现单人沙发扶手一侧，他的手机正静卧着。“苏先生，您查完信息了吗？”
“信息？对，信息……查完了。不好意思。哦放心，刚才没有电话进来。给！”苏驰远交还给顾盼。随后迅速穿戴整齐，领着少年离开这个闷涩令人窒息的地方。
深夜了。通往绿野小区的道路上车辆稀少。苏驰远在距离目标楼群一个街区时忽然改变方向，车子舍近求远，行驶出了一条异常的轨迹。
“苏先生，不是这条路！”
“哦？是吗？”苏驰远瞥了眼窗外，在疾驰中随意应答。漫不经心。
“我看您也累了，要不靠边把我放下吧？您早些回去休息！”顾盼能察觉这不知从何而起的异常。
“好吧！确实有些累，就劳驾你多走几步吧。”
顾盼回到家。谨遵苏先生嘱咐，只简单洗漱，随后就寝。
与汗蒸馆休息室相比，自家卧室才是更适合安睡的地方。这里不会被人凝视。
顾盼记得那道目光。他横卧于沙发时，有极短暂的一刻，微张的双眼曾看见苏驰远近乎严苛的注视。那种注视，似乎符合他先前关于苏驰远那些未知缺憾的推测。但究竟是什么，并无精确指向。这个夜晚，除了被异常浓稠的目光搅扰之外，还有一样东西让顾盼即使躺在自家卧室的大床上，也无法抑制地去念想。
是那枚纹身。准确说，是那片。一大片。它是顾盼见过最深刻最写实，写实得叫人心惊的人物肖像。
它雕琢在人的皮肤上。
更回旋在顾盼不肯入眠的大脑里。她是谁？
关灯。床头的手机屏幕却亮起，提醒电量不足。顾盼摸索充电器，想起苏驰远所说整晚未有来电，甚至也没有来信，便寻思小区另一头的凌寒露应该是潜心伏案，才没能得空骚扰。
他握着手机，拇指在信息界面上来回划动。就这样和夜晚僵持着，直到困意来袭。
可是他并没有在自家卧室里安眠。昼夜临界点，他在一通电话中惊坐而起。
而后，他匆忙套上衣裤，将身体包裹得足以抵御屋外寒意，冲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