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蝼蛄轻轻地握在手心。它就在我的小手中爬来爬去,轻轻地扒开我的手指缝,露出两根长长的如同天线一般的触须来。我蹲在土埂上,歪着脑袋,从松开的指缝里观察:蝼蛄头戴“钢盔帽”,身穿茶色“衣服”,瞪着一双贼兮兮的小眼睛。它有折叠的双翼,有“八”字形的尾须,有锯齿似的腿。两只粗短有力的前足,长得就跟铲子似的。它最擅长挖掘,常常潜藏在泥土里,偷吃植物的根。蝼蛄有褐色的,也有灰色的。每一次,我捉住这种危害植物的虫子,都想把它踩死。但是,我一想起妈妈的再三叮嘱,就心生怜悯。最后,还是把蝼蛄放飞了。
我一手握着有趣的蝼蛄,一手拿着甘甜的茅草根。既有玩的,又有吃的,感觉快乐又甜蜜。当我嚼食茅草根的时候,不由得想起甜蜜多汁的甘蔗来。一想到甘蔗,就勾起了我最早的回忆(婴儿时期)——
在我七个月左右的时候,时常坐在妈妈小时候坐过的婴儿椅里(木制的)。虽然我还没有学会说话、走路,但是脑子里却十分清楚:有一天,我们一家五口都在卧房里。柜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爸爸妈妈端坐在床沿上,哥哥姐姐站在旁边。他们的手里,各持一截擀面杖般粗细的像芦竹一样的绿皮甘蔗(竹蔗),各自先用牙齿剥去甘蔗皮,一口一口地咬断,含在嘴里,咀嚼着,吮吸着……我望着他们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地冲他们“咿咿呀呀”地打着招呼。姐姐明白我的意图,赶紧咬下一小块还拖着“小尾巴”的甘蔗,放到我手里。我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我“吃”完甘蔗,又摊开小手,向他们要吃的。一会儿,二哥又给我一小块甘蔗……
呵呵,谁说婴儿就没有记忆呢?
那是一幅清晰的动感画面,无论过了多少年,我的脑子里都还是记忆犹新。至今,每当我吃甘蔗,尤其是啃食那种绿皮甘蔗的时候,那一幕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水田里,一群大麻鸭扯着嗓子“嘎——嘎——嘎……”地叫着。对面花果山下,蜿蜒曲折的黄泥巴路上,放学归来的学生三五成群,你追我赶、嬉戏打闹。有的在开怀大笑,有的在放声歌唱,有的在呐喊、尖叫,还有的在背诵唐诗宋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哥哥姐姐,大概也该放学回家了吧?
妈妈弯下腰,双手伸进盛满牛草的背篓里,使劲儿地往下按了又按,却不见牛草下沉。
“牛草装不下了,牛儿也吃饱了,我们该回家了。丽文,只有你走前面,妈妈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点点头,一个箭步冲到最前面。
夕阳下,晚风轻轻地吹拂。我和妈妈还有牛儿一路相跟着,不紧不慢地走在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上。
西厢房内,木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隐隐约约看得见有人在走动。
奶奶今年七十多岁,身穿毛蓝色的土布长袍,高个子,椭圆脸,脑后盘起一个灰白的螺形发髻,用一根银色的簪子别着。平常的日子里,奶奶总爱坐在堂屋门口,不是纺线线,就是搓麻绳儿。
辛勤的小蜜蜂陆陆续续地飞回来了:有的在空中“嘤嘤嗡嗡”地飞舞,有的在蜂箱门口爬来爬去,有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钻进蜂箱,还剩小半截身子露在外面。蜂箱旁边的土墙上,挂着一盏锈迹斑斑的旧式马灯。走廊的一角,放着一个脸盆似的大石臼。堂哥绍君正低着头,用力地捣碎石臼里的红糖芝麻。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香香甜甜的气味。
二哥穿一身军绿色的衣服,正在屋檐下的一张小板凳上做作业。他的身后,有五只觅食归来的大肥鸡(花母鸡、黄母鸡、黑母鸡、麻母鸡、红公鸡)。鸡们一面慢吞吞地走着,一面转动着灵活的脖子,在泥地上寻找食物。据说,那只威武雄壮的大红公鸡因为吃了蜈蚣虫,所以老爱啄人,尤其喜欢啄小孩子。它一靠近我,我就用双手捂住脸,朝它乱踢一阵。生性好斗的公鸡,不但不怕人,反倒蓬松着红亮亮的羽毛,扑闪着有力的翅膀,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吓得我大喊大叫。为了消除安全隐患,我曾经三番五次地恳求妈妈,将这只大公鸡杀了吃肉。然而,妈妈总是不肯——我们家没有钟表,哥哥姐姐要按时赶到学校。因此,只好先留着它打鸣,等到下一波小鸡长大以后,再做处理。
“妈妈,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我。”二哥抬起头,向妈妈打了声招呼,继续做作业。
妈妈向二哥投去赞许的目光,含笑说:
“嗯!好样的,继续努力吧!”
“二哥,姐姐怎么还没有回来?”我问道。
“姐姐比我先回来,到竹林里捡柴去了。”
我微笑着,从衣兜里摸出一截带着体温的草根,放在二哥的书上,示意他品尝。他抓起草根,在衣服上擦了几下,塞进嘴里,咀嚼着,又接着写字。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把握住蝼蛄的一只手伸到他的眼皮底下,神秘兮兮地说:
“你猜一猜,这是什么?”
“是吃的,还是玩的?”
“玩的。”
他微微皱起眉头,显得有点不耐烦。
“我猜不着。”
“随便猜一下嘛!”
“不说就算了。我要读书、写字,正忙着呢!嗨,你直接打开不就行了?我哪有时间陪你闲聊?走开走开!”
我一松开手,蝼蛄就在他翻开的书上慢慢爬地爬着。二哥见了,双眼大放光芒,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赶紧伸手罩住蝼蛄,生怕它飞走了。
“嗬——原来是蝼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正是我喜欢玩的虫子。”
他用食指和拇指捉着蝼蛄,抬起圆圆的大脑袋,睁大双眼,仔细地观察。
二哥今年十岁,上小学五年级,个子比我高出整整一头。他的模样很可爱——粉嘟嘟的“田”字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宽阔明净的额头上,有个十分明显的美人尖。二哥坐在那里,随心所欲地把玩着这个“有趣的活玩具”:一会儿把蝼蛄罩在手心里,一会儿放在书上来回地爬着,一会儿用铅笔轻轻地戳它……蝼蛄像是被激怒了,倏地张开翅膀,掠过长满青苔的石板,在低空中自由地飞翔。
鸡们一见到虫子,就喜不自胜,飞快地追逐着,奔向蝼蛄……
二哥站起身,迈开腿,想要去抓蝼蛄,可又觉得自己不是五只鸡的对手,便知趣地停了下来,愣愣地站在原地观望,眉宇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唉呀!糟糕——”
院坝里,蝼蛄在飞,鸡们在追。奔跑的鸡群中,要数那只花母鸡的动作最敏捷。只见它双脚离地腾空跃起,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一口将这只又大又肥的蝼蛄啄住。可怜的蝼蛄瞪着惊恐的双眼,拼命地挣扎着。
花母鸡把蝼蛄放在地上,认真地“欣赏”,发现大红公鸡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意欲口中夺食。花母鸡急忙将蝼蛄叼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脖子一伸一缩,嘴巴一张一张的。显然,它的喉咙被蝼蛄堵住了。我和二哥眉头紧锁,都为花母鸡感到难过,担心它会被噎死。
少顷,花母鸡缓过气来,在地面上抹抹嘴,“咯咯咯”地哼着小曲儿。
这时,悬在我们心上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对于庄稼人来说,蝼蛄只不过是一种害虫。对于小孩子而言,它是非常有趣的活玩具。在鸡的眼里,虫子就是美味可口的食物。
妈妈把水缸灌满,跨进灶房,划燃火柴,点亮灶台上的一盏煤油灯。接着,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二哥收拾好书本,跨进家门。
姐姐背着柴草走进灶房,放下背篓。
“妈妈,天都黑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我估计,他快到了。”
姐姐找来一盏煤油灯,点燃,搁在八仙桌上。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二哥刚刚摆放好的书本、文具盒……
姐姐长得像妈妈一样清秀、端庄。红彤彤的圆脸,宛如深秋的大苹果。垂在双肩的头发,犹如两条黑色的马尾。姐姐勤劳,懂事,脾气好,又会照顾弟弟和妹妹……因此,深得大家的喜欢。
夜色渐浓,星星若隐若现,四周模模糊糊的,依稀看得见有几个人影在走动,却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位。
我在想:天都黑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要是遇到坏人,或者大灰狼呀什么的,那该怎么办?他一个人,打得过么?我皱起眉头,开始担心起爸爸的安危来……
谁说小孩子就没有忧愁呢?
夜色茫茫,黑影幢幢,晃眼一看,就跟怪物一样,还摇摇摆摆的,很是怕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又想起《熊家婆》的故事来,真让人毛骨悚然!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慌慌张张跑进灶房,坐在那条长板凳上。直到爸爸扛着锄头回来,我紧皱的眉头,才得以舒展开。
妈妈一边沥米,一边对爸爸说:
“陈兴隆,你坐在灶下烧火,轻松点。我忙灶台上的活儿。”
爸爸放下锄头,搁在门后,和我坐在灶下的那条长板凳上。
“丽文,让我抱抱!”爸爸张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今天下午,你跟妈妈去放牛儿,好不好耍?”
“太好耍了!我们吃了甜甜的茅草根,还逮到一只茶色的土狗儿呢!”
“嗬——收获不小嘛!土狗儿可是个有趣的活玩具。我小的时候,也喜欢逗土狗儿耍。……好了,爸爸要往锅里添柴,你还是坐在我身边吧。”
爸爸把我放回原来的座位上,拿起火钳,夹住一把干柴,送进灶膛里。
妈妈抬头看了我一眼,问:
“丽文,我给你逮的虫子呢?放了没有?”
“妈妈,我……我把它放了……不,是它自己飞走的。可是,被那只生蛋的花母鸡吃了,还差一点儿把花母鸡噎住……”我担心挨骂,结结巴巴地回答。
“哦,这样啊?”
“不信可以问问二哥。”
“好了,妈妈相信你。——准备吃饭!”
姐姐和二哥正专心致志地做家庭作业,直到妈妈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八仙桌,才开始收拢各自的学习用品。我们一家五口围坐在高大结实的八仙桌边,虽然只有一碗萝卜下饭,却也吃得香香甜甜。五个人的影子投射在灶台后面的土墙上,显得又高又大。
晚饭后,姐姐微笑着对我说:
“妹妹,我来教你做手影子——和平鸽、毛毛虫、小兔子……”
“好呀好呀!”
“伸出你的双手!像我这样做——”姐姐一面说,一面把两个手掌交替起来。
我也伸出一双小手,像她那样,对着煤油灯照影子——
“两个大拇指紧挨着,做成飞鸟的头,左右两边四个并列的手指头,好比飞鸟的一双翅膀。频频扇动着‘翅膀’,宛如凌空飞翔的一只和平鸽。”
“哦——姐姐,我学会了。看那——和平鸽越飞越高,飞上蓝天了。哈哈……”
“妹妹,注意看——‘和平鸽’要变‘螃蟹’啦!十个手指头自然弯曲,大拇指互相交叉,指头一动一动的,感觉就像螃蟹在地面上横行的样子。嗯,就是这样,看——多像啊!”
“哈哈,我又学会了。好玩,真好玩!”
“嗬——这些手影子好简单嘛!你们会做,我也会做。看我的——”二哥不甘示弱,三下五除二地挽起衣袖,手对着煤油灯,“小狗,汪——汪汪!小白兔,蹦蹦跳。小黄鸭,嘎嘎嘎……”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啊哈——太有趣啦!这些手影子,就跟真的一样。姐姐,你还会什么?教教我吧!”
“我还会做长颈鹿。跟我来——我当大鹿,你当小鹿,再给它们配音,让它们俩说说话,那才好玩呢!开始吧——”姐姐愉快地说,“请把你的胳膊举在空中,拇指尖和食指尖自然地挨着。两只手都像这样,一只手举高一点,另一只手放矮一点。……大鹿扇动了一下耳朵,对身旁的小鹿说,‘吃草的时候,不要光顾着吃,也要留心周围的情况。大灰狼最爱使坏,随时都在打我们的歪主意,要时刻保持警惕哦!’”
“小鹿也扇动了一下耳朵,回答说,‘这句话你都说了一百遍,我记住了!鹿姐姐,我吃草的时候,请不要打扰!’”我奶声奶气地说。
“小鹿鹿,安全第一,吃草第二!”
“可是,我……我的肚子饿得都瘪下去了。……如果危险来了,哪能有力气奔跑呢?”
“嗯——说的也是啊!小鹿鹿,我注意看着周围的情况,你就安安心心地吃草吧。”
“这里没有野兽出没,感觉挺安全的。鹿姐姐,你也要吃啊!过了这村,可就没有……没有什么来着?嘻嘻,我忘了。”
“没有这个店。呵呵,小鹿鹿,我们一边吃草,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前方。”
“汪汪,汪汪汪……”二哥一面摆弄着双手,一面学狗叫。
“听——有猎狗在叫,情况不好!小鹿鹿,快跟我跑——看样子,猎人就要追上来了。使出浑身的力气,跑得越快越好!”
“情况危险!快跑——鹿姐姐,等等我!”
“你们表演得像模像样的,很有趣哦!继续,哈哈哈……”爸爸妈妈看着我们上演节目,笑得合不拢嘴。
过了一会儿,哥哥姐姐又开始忙着做作业了。爸爸手里提着一桶猪食,不紧不慢地朝猪圈走去。妈妈跟在爸爸的身后,一手拿着一盏油渍渍的煤油灯,一手遮挡迎面吹来的风。微弱的光线,只能照亮眼前的一片。
四四方方的猪圈是用石板和木料做成的,位于大门口的一侧,紧挨着一座石磨。整个猪圈,好比一个很大的“口”字。里面关着一头肚子滚圆的黑母猪。它一闻到猪食的气味,就把前足搭在围栏上,望着主人,小声哼哼,一副期待已久的样子。
“哗——”爸爸将木桶里的猪食倒进食槽里。
母猪赶忙退回去,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吞着,腮帮子一颤一颤的,吃得很香。
妈妈靠着猪圈的围栏,若有所思地说:
“老母猪快要生小猪了,需要很多营养。可惜,家里的粮食太少,我们只能多找些新鲜的猪草喂它吃。”
爸爸机警地朝四周望了望。
“是的,嗯——老母猪生崽儿,就跟女人生孩子是一样的道理:需要改善生活,加强营养。唐小鹰,找猪草的事就交给你和丽文去办吧!他们姐弟俩要读书,只有到了周末的时候,才能够帮家里多做些事情。”
“嗯,明天吧。”妈妈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