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见夸奖的话语,心里就跟喝了蜂蜜似的。因此,爸爸妈妈越是夸我,我越是努力,争取博得更多人的称赞和认可。
“吃饭了。”爸爸一边喊,一边往八仙桌上端菜。
话音刚落,我三下五除二地爬上高高的板凳。那张既宽大又结实的八仙桌,高出了板凳一大截。我只有将双膝跪在高板凳上面,才能够得着吃饭。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是坐在两条(一大一小)重叠的板凳上吃饭的。
我们的午餐简简单单:红薯饭、炒甘蓝。
爸爸拿起碗筷,边吃边说:
“下午,我要去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
顿时,我喜上眉梢。
“爸爸,参加集体劳动的人多,热闹。我想跟你一同去耍,可不可以?”
“你呀——就别去了!下午,你还是跟着妈妈一同去放牛儿吧。”
我皱着眉头,央求道:
“嗯——不嘛,我就要去——”
“你去做什么?”爸爸问。
“我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好耍的。”
爸爸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
“不行——绝对不行!我们一起干活的庄稼汉,普遍没有文化。一个个毛手毛脚、大大咧咧的,净说脏话,难听得很!小娃娃说话就像鹦鹉学舌一样——人家说什么,就跟在后面学,也不懂得话里面的意思。一个几岁的小娃娃,哪里能够分辨得出好和坏?学坏容易,学好难啊!再说,小孩子不懂事,又好动,总爱跑来跑去。人家的锄头又没有长眼睛,若是伤到你,那可怎么了得?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
爸爸搁下碗筷,抹抹嘴,扛起锄头,急急忙忙地投入到集体劳动的洪流中去了。
妈妈从卧房里拿出一个圆溜溜的针线笸箩,走到门口,放在地上,搬来一条小木凳,坐下来。只见她低着头,从针线笸箩里找出事先修剪好的黑色灯芯绒鞋面布、米色的千层底。在认真仔细地做了比对之后,拿起针线笸箩里的一把木柄锥子,使劲儿地往鞋面布和千层底上钻孔眼……接着,她拿起一根穿着细长麻绳的缝衣针,从钻好的针孔眼里穿过去,一段一段地往外拉着,拉着。麻绳在妈妈的眼下顽皮地打几个滚儿,翻几个跟头,“哧溜——哧溜——”地喘着气,一截挨着一截,从“针孔隧道”里面爬出来,犹如一条活蹦乱跳的蚯蚓。
妈妈反反复复地钻孔——穿眼——拉线……将千层底和鞋面布紧密地缝在一起。那细细密密的针脚里,缝进的是一片爱心,一份真情。
我们一家五口人:爸爸、妈妈、大姐、二哥、我,脚上穿的千层底布鞋,都是妈妈一针一线亲手做出来的。
从种麻开始到一双成品的千层底布鞋,需要多少道工序呢?我实在数不清。
我总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妈妈每做出一双千层底布鞋,她的手上,都要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劳动了一天,已经很累了,晚上还得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加班加点地做布鞋。万籁俱寂的时候,难免要打个盹儿,倘若稍不留神,那枚亮闪闪的缝衣针,就毫不留情地扎进手里去了……
每当妈妈做手工活的时候,我总爱依偎在她的身边,仰起小脸,静静地看:轻飘飘的流云,蹦蹦跳跳的小鸟,飞来飞去的小蜜蜂,随风飘摇的竹木……我幻想自己会长出一双美丽的翅膀,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飞过森林,飞过高山,飞过河流……最后,我的目光又落到妈妈的身上(我仰望着妈妈就好比欣赏一树芬芳美丽的花)。瞧——她白里透红的脸,是多么耐看!光滑细腻的皮肤,仿佛刚刚剥出来的煮鸡蛋。两道弯弯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清晰而深长的人中里,几乎可以容纳一粒饱满的豆子。红红的小嘴巴,恰似一颗成熟的红樱桃。
妈妈左手拿起一只千层底布鞋,右手捏着一根缝衣针。偶尔把手一抬,举起手中那根明晃晃的针,在乌黑的发丝中间轻轻一划,就又扎进鞋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抬起头,望了望蓝天,细声细气地说:
“我该出去放牛、割草,挣工分了。家务事,暂时先放一放。晚上回来,再接着做。丽文,跟我一同去放牛儿。”
“嗯。”
妈妈拿了镰刀,背起大背篓,锁上门,四顾无人,就将手里的钥匙悄悄地藏在墙壁上倒挂着的一只旧布鞋里。
“丽文,我们把钥匙放在这里,家里的人都知道。省得他们到处找我们拿钥匙,来来去去不光麻烦,还耽搁时间。”
我点点头。
妈妈快步走到大门前一棵高大的杏树下,蹲在磨刀石前,“嚯嚯嚯”地磨刀。接着,她将磨好的镰刀丢进背篓里,回头走近耕牛,解开绳索,牵着它,去门前的水田里饮水。
耕牛黑色的身子厚如城墙,四条腿粗如柱头,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微微凸起,嘴巴又大又阔,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拖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的,不停地驱赶着叮咬它的牛虻和苍蝇。
这头黑牛的性子非常暴烈,老是喜欢攻击人。
有一次,我把青草拿到牛圈里喂它,它非但不领情,还瞪大双眼,冲我呲牙咧嘴,“呼呼呼”地吹着粗气,仿佛我跟它有仇似的。我看它那副盛气凌人的牛样儿,吓得连连往后退,险些摔倒在坡下的水田里。自此,我再也不敢靠近它。只有我的妈妈,才能将这头青山似的黑牛驯服得服服帖帖。
“丽文,你先往后边的山上走,我随后就到!”妈妈吩咐道。
“嗯,知道了。”
妈妈牵着耕牛,走在我身后。我穿过一片蓊蓊郁郁的慈竹林,一口气跑到屋后的山坡上。
菜园里,受惊的鸟儿们扑棱棱地飞起来,很快又落到屋顶上去了。它们终日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一年四季总爱在屋顶上觅食——我们居住的土墙草屋,分明成了鸟雀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粮仓。
土墙草屋的后面,有一座圆圆的花果山:自上而下由一个比一个大的圆组成,每一层都种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橙子树。
我们的家就坐落在这座绿油油的花果山脚下:依山傍水,坐北朝南。房前小路弯弯,屋后竹木环抱。正如【东晋】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中的句子: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四四方方的茅草屋中央,有个“口”字形的院坝。整体看上去,仿佛一个大大的“回”字。
土墙草屋内有正房、东厢房、西厢房,共计八九间。奶奶住其中的两间正房,东面归我们所有:里面有一间大灶房,一间小卧房,还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猪圈。大伯一家住西面,东西两面房屋的结构大致相仿。南面则是正大门,院坝边的廊子里,便是喂养牲口的地方。
大门前是一片片水田,田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连着黄泥巴公路,一直延伸到远方。
“丽文,走快点哦!”妈妈催促道。
“哎,我就来。妈妈——等一等!”
过了一会儿,妈妈找到一块长满野草的平地,把耕牛拴在一棵柏树上。接着,她就在附近的山坡上割草,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耕牛。不一会儿,我看见她拿着几根米色的茅草根(很像鱼腥草的根),拍拍泥土,用镰刀刮了几下,神情自若地咀嚼着。
“丽文,茅草根有点甜,就像甘蔗的味道一样。你吃不吃?”
“要吃,快给我尝尝吧!”
“拿着!”
“嘻嘻,茅草根的味道甜丝丝的,我还要吃。妈妈,再给我撬几根。”
“好的。”
妈妈蹲在地上,用镰刀扒开黄土,仔细地刨挖着。我惊讶地发现,茅草根下面的泥土里,隐藏着一个小小的窟窿。就在那个小窟窿中,倏地蹦出来一个会爬,会飞,会挖地道的“活玩具”——蝼蛄(那时候,我们习惯把“蝼蛄”呼作“土狗儿”)。
我眼前一亮,惊喜地大喊道:
“啊哈!有只土狗儿,我要捉它来耍。捉住它!妈妈,快点!”
妈妈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捉住了它。
“给——你玩玩就行了,不要把它弄死了——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啊!像以前那样,不想玩的时候,就把它放了。”
“哦。妈妈,这句话,你都说过一百遍了。”
虽然我年纪小,把玩起这个虫子来,经验却丰富得很哩!把蝼蛄握在手里,得掌握好力度:倘若将它握得紧,它就会用力掰开你的手指缝,手会感觉比较疼痛;倘若将它握得松,它就会轻轻掰开你的手指缝,手上感觉就跟挠痒痒似的,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