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研究冰箱门上贴的纸条。
“以后还敢夜里一个人往外跑吗?”
“这……”她凝目而视,起初表情复杂,随即笑开了,“呵呵,傻瓜。”
她明白留条者期待的答案是什么。不过这次她不着急回复,而是先把关注点放在字迹上。
这是一行如同硬笔书法字帖上抠下来组合而成的字句。有一种训练有素标准化的质朴感。
凌寒露想起陆一桐所说的“故事大纲”,以及那本记事本里同样个性不十分突出的笔迹。忽然间好奇,小朋友是否真的构思过小说?如果是,究竟写到什么工程了?假如真的戛然而止,是什么原因?
她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想深入了解这个男孩儿。他的成长经历。他小时候喜没喜欢过什么玩具?他审美意识的培养是否凭借了某种契机?第一个令他心动的异性是谁?什么样?少年第一次身体涌出欲望时,是在夏天还是冬天的晚上?
她甚至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处对她而言今生必去的地方,那应该是他的家乡。那里有他童年的足迹。他或许曾在某条河边抛过石子,或许独自爬树爬到某个难以置信的高度不敢往下看,于是等待救援直至黄昏日落……
往事的印迹,常常能在写作者笔间不经意流露,尤其是在第一次创作冲动迸发时。即便主人公不是第一人称。
不过相比较于从那本不知是否存在的小说里探秘,凌寒露更愿意向真实的顾盼寻求答案。
她要作出真诚的回应。再等待他的反馈。
她在纸条上那句话下方回复道:不敢啦,再也不敢啦!随后拍下照片发送过去。
2
顾盼收到图片时正在“启爱家园”活动室里收拾物品。他得到理想的回应后一脸笑容,踌躇满志。这一幕被不远处的师姐看在眼里。
“说说呗!”师姐挑了挑眉,嘴角一边勾起。
“没什么,我的提议被采纳了。是一个重要的人。”
“难怪神采飞扬红光满面的,”师姐仍有些将信将疑,思忖着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当她见顾盼弯腰去抱一只大纸箱时,立刻压抑住八卦神经,惊叫一声,“别动!”
“啊?”顾盼遂松了手,直起腰。
“那箱子沉,你手还没好透彻吧,悠着点儿!”
“那师姐你看我还能干些啥?收拾得差不多了。”顾盼接到活动室迁址的通知后立马抛下凌寒露赶过来帮忙,他可不想白跑一趟。
“我想想。”师姐环顾一周。目力所及,该打包的打包,该丢弃的丢弃,就等“家园”另外几个身强体壮的成员到位,将物品运送到新址就行了。忽然,她目光掠过顾盼头顶,直探向他后方木橱顶上油皮纸包住的东西。“顾学弟,你帮我把那个拿下来吧!差点儿忘了。”
顾盼托住那东西的一刹那,它的硬度、份量,都叫他觉得似曾相识。待师姐揭掉那层黄绿色油皮纸,使它露出真容,顾盼的双眼立即像被出手神速的十指拖拽过去……
是环保宣传画,他见过!甚至还被它短时间困扰过。
对,见过,就是这一幅。
不只是在这里,他还在网上某个视频UP主的空间里见过。“馨愿”展示过这幅画,视频里有台阶,有植物,有自行车铃声。视频的名字叫“午后”……那些记忆错杂纷乱,不由分说,又回来了。
“师姐,我记得你上回说这是我们社团一个成员画的,作者不在人世了?”
“是的。很遗憾,我都没见过她本人,据说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儿。名如其人。”
“名?她叫什么?”
“姓苏,苏驰馨。”
“……”顾盼心口一震,“哪两个字啊?”
“驰骋的驰,康乃馨的馨啊,怎么啦?比较独特对吧?”
“是啊,很特别。不是,是太特别了!”
“你怎么回事儿?发呆?”师姐挥了挥手,确认顾盼的神思还逗留在地球上,“上回你就说喜欢这画,要不你拍个照留念?我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幅遗作合适……先搬过去搁着吧!”
“哦,哦。”顾盼下意识掏出手机,表情木然、动作机械,给它照了张相。
3
返回绿野小区的路上,顾盼试图在两个仅一字之差的名字之间寻找联系。他越是凭直觉相信苏驰馨就是苏驰远人生的大痛,就越是感到肩背上的沉重。他回想曾经与苏驰远共赴的那些生活中精妙讲究的安排。那些仿佛掐着时点,争分夺秒完成的人生夙愿。是的,是夙愿。就是因为有遗憾吧?
至于他所替代的对象……此刻,他越发摒弃了原先的想法。那并不是他在陆一桐提示之下所以为的同性恋人。那是一个永远离去的家人。而替已逝之人享受的呵护,是否弥合了苏驰远心口的裂痕呢?
当然这还只是直觉,极有可能只是生硬且错误的联想。
暂且放下对于那两人兄妹关系的猜测,可顾盼又不由得猜想起“馨愿”的身份来。苏驰馨的画,出现在“馨愿”的作品里。“馨愿”是苏驰馨?可她已经故去了。那么,这个与他神交甚久的视频作者又是谁?
他陷在一种累人的思索里。感到与真相无限接近,但稍一触碰,立即化为尘烟散去。
不觉间,顾盼已骑车行至小区大门前。门卫大叔远远看见他,照例主动按开电动栅栏门,并躲向一边。对于这个住户生龙活虎的“车风”,大叔已经习惯了迁就。可是这一次,顾盼的踩踏间净是颓败和迟疑。
他想立刻扑向凌寒露的那栋楼。不透露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就只是投怀送抱。抱着,或者被抱着。只有那个女人能让他静定下来。
可是距离那楼还有不到百米,却接到苏驰远电话问候。
“小子,周末怎么安排的?”
“刚去了趟学校,社团活动室搬迁。这会儿刚回来。”
“哦,辛苦啦!打算回家休息?”
“刚到小区,嗯……还有些事儿要办,暂时不回家。”
“是去凌教授那里吗?”
“这,对!”顾盼对这个问题略感不适,那是来自苏先生越来越明显的压迫感。他不明白起因,不明白向来进退有度的苏先生怎么会放弃相处时的分寸。但他选择如实相告。
“这样啊,那么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去本市最好的汗蒸馆放松一下,你看如何?”
“给我二十秒想想。”
顾盼感到又一次被苏驰远安排到了精致讲究的生活细节里。只不过曾经那些活动虽然名目繁多,彼此的关联时常让他费解,但那时苏先生的邀请就仅仅是邀请。不像现在,似乎总掺杂着对另一个人的审视。
苏驰远对于他和凌寒露的恋情多有打探。不是因为欣喜,或者祝福。一个人若是怀抱真诚的祝福,就不会像那样打听细枝末节以便从中窥视到漏洞和败笔。
不理解,但顾盼还是要应允并且准时赴约的。
他无法准确预知这份使命感究竟会将他领向何处。只是不管哪种替代身份更接近事实,他暂时还不忍心拒绝。
“好吧,去汗蒸!”
随后,顾盼先是前往凌寒露住处去讨个拥抱。
门锁应声而启,女人站在门里。门前脚垫上搁着双新买的棉拖鞋。深灰色条纹,鞋面绣着米黄色小狗。
“老师怎么知道我会来?”
“感应。我听电梯铃响,就打赌是你。打开门试试。”
“老师您知道为什么猜得这么准吗?”
“你倒说来听听啊!”凌寒露眼中笑意盈然,身子却步步后撤,似乎预感到猛兽来袭。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您想我了啊……”顾盼踩进拖鞋,由脚上米黄色小狗引领着潜入室内。
他急吼吼地,双臂裹抱住凌寒露。靠得近,这才闻见她家居棉服里幽幽窜出来的香味。
那是由体温推送出来的香水味。顾盼没有闻见过。“新香水?”
“是啊,今天第一次用。好闻吗?”
“嗯,适合你。感觉你就应该是这个味儿。”
“是张茉推荐我买的。她好厉害,她让我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德国人写的,主角是个对气味天生敏感的天才。不过后来为了研制这世上最极致的香水杀了很多人……哦别误会,我联想到张茉只是因为嗅觉天份这一点。”
“张姐说她是训练出来的。她有次还说,过于敏锐其实是困扰。大概是这意思吧!”顾盼细细地嗅了嗅,再将脑袋离远了深吸气,远近比较,不禁沉醉其中。
“是吗?那天在星期九,你去陪乐乐玩,我们三个人在露台上。张茉跟我聊香氛,说到半途,我记得她跟苏先生讲了句话有些奇怪。说是他对白花系的香包很有发言权。我没听懂。”
“白花系?香包?”顾盼松开双臂,一度沉溺在女人温存里而丧失的思维能力正渐渐复苏。
“嗯,听到这几个词,我是不懂的,什么花,什么香包。”
顾盼也不懂。但这几个对他而言如同术语一般的词,最初来源也是张茉。
他感到零星的信息如铁粉向磁铁奔赴而去,越来越多的人和物,似乎因为某个暂时不明的核心线索而融为一体。
可是好乱啊!顾盼摇摇头,好像这么一来就能让大脑消停下来。
“小朋友,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你今天一来就有点儿怪怪的。”凌寒露不禁抬手抚摸顾盼的额头。
“不发烧。老师,我晚上有约,不能陪您吃饭了。对不起!”顾盼望着凌寒露时,眼里涌动的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复杂的歉意。因为梳理不清,所以无从补偿。
“去忙吧!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吃饭。去吧!”
顾盼尽可能多逗留了会儿。直到苏驰远提醒他车已在小区外等候。“天黑了不许一个人走那条小巷,答应我!”
“好!”凌寒露微笑应答。
“走啦!”他与女人吻别。
凌寒露合上门,立刻转身跑去阳台。少年骑着单车,车轮碾压着小径上枯败的落叶。声音清脆且孤寂。
身影消失在暮色尽头。天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