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不是单纯的身体累,更大程度上是心累。
楚杀瘫倒在石阶上,呆滞地望着惨碧色的夜空,望着星辰点缀,皓月却仍是那么孤独,就像他自己。
没有人会一直杀人一直爽的,杀人只会让人不可救药地陷入迷茫绝望的深渊以及痛苦孤独的泥潭。
疯狂的迷茫,疯狂的绝望,疯狂的痛苦,疯狂的孤独。
疯狂是发泄,发泄却不是享受。
发泄是急速的消耗,没有多久他就开始累了。
如今的他已经杀了足够多的人,已经杀得太累了。
他的背脊像是时时刻刻被一座无形大山死死压住,时时刻刻都在深入骨髓地酸痛,时时刻刻都在濒临崩溃。
他无法喘息,孤立无助,欲哭无泪。
那些对他闻名丧胆的人肯定想不到他悄然独处的时候也会有哭的强烈冲动。
他出娘胎之后还未一天就不敢哭了。
因为在降生的第一天他刚睁开才适应这个世界不久的小眼睛看见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当时他幼嫩脆弱的身上还未擦干净由母腹带出的黏湿羊水,却似乎一下子懂得了那正是父亲被人斩掉的头颅,懂得了那头颅代表着多么恐怖而悲惨的死亡,懂得了自己已不得不背负一种难以卸下的仇恨。
母亲还未给他吃一口新鲜温暖的奶就悲痛至极地抱着父亲的头颅,毫不犹豫地跳过山庄最高那个房间的窗口,坠向崖下那条水势凶猛的河流。
奴仆们也惊骇地立刻作鸟兽散,只有一个女婢留下了。
还算庆幸的是,奔散而去的奴仆们未像凶残贪婪的强盗趁火打劫,拿走山庄里的任何东西。
从此女婢独自忙前忙后,不仅细致入微地照顾他,更把整个空荡荡的山庄打理得和庄主及夫人都在时一样干净有条。
女婢年少,尚未经受情爱的滋润,只能用羊奶把他一点点喂大,直到五岁时才断奶,可在那年炎夏,本就瘦弱的女婢终于因劳碌过度而死。
又还算庆幸的是,那年他已略微识事,略微有了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
仇恨让他早熟,五岁时就已彻底失去了淘气贪玩的童心,显得异常冷酷,做起事来比一般成年人还要沉毅且干练。
之后的二十多年,他从不哭泣,从不流泪。
练剑遭遇了数不清的挫折,挑战经历了数不清的失败,每次他都是倔强地咬牙挺下去。
他经常咬得自己的嘴角鲜血淋漓。
每次他都决绝地警告自己:你只有一种情感,那就是仇恨。
他本以为自己必须这样挺一辈子,然而今年事情变了。
害死父亲的幕后黑手终于浮出水面,终于被人秘密地查到,再把消息迅速地传进他的杀伐山庄。
这次如果想一个周全的计划除掉那幕后黑手,不仅算是痛痛快快地报了血仇,还能洗尽山庄染上的所有污点,光明磊落地除去“杀伐”二字,让醉翁山楚氏继续和长白山云氏一样受人尊重。
杀伐山庄的原名本是醉翁山庄,楚氏的祖传剑法也叫醉翁剑法。
但楚杀满心仇恨,戾气极重,为人浮躁,不喜欢这套剑法的温和平静,便耗费苦心,在不失这套剑法精髓的前提下,变化拓展出另一些疾风厉电般的可怕招式。
他这次远涉关东,坚信自己的计划可以成功,然后回去立刻改掉山庄名字,多年辛苦钻研出的那些招式也从此绝不再用,只一心将醉翁剑法按着祖传口诀发扬光大。
之前为了震慑仇敌,力图无敌于天下来重振楚氏的雄威,所以不顾一切地磨砺剑法,四处挑衅,让越来越多的人望他生畏,也让越来越多的人陆续成为他新的敌人。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他绝不会走这种极端。
现在突然有机会改变这情况,他当然愿意回归正途,可是他照样明白,杀人太多,就算能消除父亲遗留下的那些仇怨,自己这些年造成的仇怨也难平息。
更严重的是他性格,无法持久地理性,总那么焦虑,又充满了怒火。
这样的他如何去回归正途?如何被江湖正面认同?如何真正地振兴这个已凋落得只剩他一个人的家族?
他现在每走一步,内心就要矛盾一分,这矛盾使他时时刻刻地烦躁不安,甚至好几次想放弃。
他累了,太累了,即便是在平地上也感到举步维艰。
他从一头冷血凶悍的野兽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懦夫。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如果佛家的这句话是真的,该多好。
可惜现实绝不会和佛法一样慈悲。
现实绝不会轻易地谅解宽恕任何人。
他现在不想放弃,却想大哭,把这辈子所有早就该哭的,都痛痛快快地哭一遍。
但他哭不出。
他眼里饱含泪水,怎么也流不出去,胸间憋得沉闷,咽喉哽得生疼,怎么也发泄不了哭声。
或许杀了太多人,太累的他早就果然不再是人,而是一只毫无情感的野兽,一只无人同情的野兽,一只无法理喻的野兽。
十岁那年在山林里,一只花豹为了守护豹崽干瘪的死尸用含泪的怒眼直愣愣地冲着他。
那不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看见野兽的眼睛含泪。
可谁见过野兽大哭流泪?
既然哭不出,干脆笑吧。
笑总该笑得出的,把这辈子所有早就该笑的,都痛痛快快地笑一遍。
但他真正开始去做的时候又惊骇地发现,自己也笑不出。
他本以为笑比哭简单多了。
只需要咧咧嘴,嘴里发着呵呵的声音。
毕竟他也经常对人冷笑。
甚至可以说,冷笑已成了他在别人面前最容易暴露的本能之一。
而此刻他咧咧嘴,嘴里发出的,却是马嘶般的怪声。
那绝不可能是笑声。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声音。
残破的灵魂,残破的声音。
就像受伤的马儿被马群遗弃,孤零零地倒在冷冰冰的草地上悲鸣。
难道其实这就是哭声?
为什么自己的哭声偏要这般奇怪?
和他所杀那些人的亲人发出的哭声完全不一样。
和他在任何情况下听过的任何哭声都不一样。
但他渐渐能肯定,自己发出的声音就是哭声。
也可以按此联想到,野兽并非没大哭过,只是哭声像他这般奇怪,平常人很难理解。
为什么非得他试图一笑的时候,哭声才会奇怪地从自己体内发出来?
为什么他无法像别人可以自如地哭笑?
为什么突然有许多为什么?
为什么人世间会有为什么?
他用尽全力地举起剑,把雪亮的剑刃摆在眼睛的咫尺之前。
第一次感到这柄剑比心情更沉重。
雪亮的剑刃上,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不知过了多久,露珠叭地滴落在他木然的脸上。
因为太近,露珠未碎。
他木然的脸就像干燥平静的荷叶,任随露珠顺着眼窝滑过鼻梁,再顺着嘴唇滑过下巴。
这算是一次流泪吧。
奇怪的哭声,奇怪的泪。
而自己真实的泪珠还在眼眶里默默地打转,默默地湿润了视线。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天底下没有比终生孤独更悲惨的事,也没有比做一个温柔多情的人更美好的事。
XXX
他不再是撕心裂肺地不顾一切,而是自然舒适地放下一切,慢慢地闭起了疲劳刺痛的泪眼。
等他再睁开的时候,身边已多了个人。
是云亦萧。
云亦萧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走出那座破财神庙,不动声色地坐在他身边。
“皈依佛门之后的兄弟俩果然好沟通多了。”
楚杀很冷淡地哦了一下,慢吞吞地站起来。
云亦萧微笑,柔声道:“你现在怎么样?平静了没有?”
楚杀道:“你看不看得出?”
云亦萧善意的微笑变成了自嘲似的苦笑:“我的确是看得出,的确是问得多余。”
楚杀的语气仍是那么刺耳:“人不多余就行了。”
云亦萧皱眉道:“你不问问我在财神庙里到底和兄弟俩沟通了什么?”
楚杀道:“我非问不可?”
云亦萧摇头。
楚杀撇撇嘴,突然从嘴里冒出一句在别人说来很普通在他说来却很奇怪的话:“我现在饿了。”
云亦萧却毫不觉得奇怪,反而附和道:“我现在也饿了。”
楚杀道:“兄弟俩肯定还有吃的。”
云亦萧道:“皈依佛门之后,他们珍藏的美酒佳肴就作废了。”
楚杀道:“幸好我们在这儿。”
云亦萧愉快地笑着,笑得两眼放光:“幸好。”
饿了的楚杀,竟使他意外感到十分的可爱。
他知道刚才在那段石阶这片草地上,楚杀绝对像蛇一样蜕尽了旧皮。
蜕皮的蛇依旧冷血,蜕皮的楚杀已是十分的可爱。
他多么希望楚杀能永远可爱下去,再也别冷血地执迷杀戮。
“刚才你在庙里和兄弟俩沟通的事莫非就是关于他们的那些美食美酒?”
“反正他们现在皈依佛门,戒色戒酒戒荤,那些美食美酒放着也是浪费,不如送给我们当夜宵。”
“好主意!”
“此情此景,这主意简直好如那些美食美酒。”
他们转身,几乎是肩并肩地一起大踏步走回财神庙。
小老鼠小兔子和他们心意相通,正在把家藏的美酒美食都搬出来,准备送他们尽情享用。
楚杀大快朵颐,几下子就吃光了三只烤鸡两只卤鸭一条腌鱼。
云亦萧也不示弱,几下子就吃光了三只卤鸭两只烤鸡一条腌鱼。
除了鸡鸭鱼,当然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美食,吃得他们应接不暇。
他们的肚子很快就吃圆了,撑得仰躺在地,不断地打嗝。
无辜大师也忍不住惊异:“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何苦贪在一时。”
小老鼠小兔子立刻也跟着阿弥陀佛。
能看见云亦萧吃圆肚子已是非常稀罕了,能看见楚杀吃圆肚子更是意外之极。
他们不仅吃圆肚子,还滑稽地翻倒在地,打嗝的声音此起彼伏,想想他们平时的为人风格,真是难以置信。
打了差不多有二三十个嗝,他们才勉强爬得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表情都孩子气地怔忡着。
“还要喝酒么?”
“今晚没别的打算了?”
“没了,接下来我们正可以喝得烂醉如泥,不顾一切地酣睡。”
楚杀不说话了。
他突然哽咽,突然丢下自己的剑,双手捂紧脸,闷声闷气地大哭。
泪水从他指缝间涌出来,而他的几乎每根手指都布满了伤痕,他的双手已比砂石还粗糙。
无辜大师见此,竟满意又慈祥地笑了。
这头野兽终于变回了真实温柔的人。
云亦萧也敏感地知道他到底在哭什么。
他在哭那四个字:不顾一切。
以前他只会是不顾一切地练剑,不顾一切地杀人,不顾一切地折磨自己。
而今晚,他终于不再是不顾一切地做那些痛苦残酷的事。
今晚他终于可以顾不一起地睡一次好觉。
或许以前的二十多年来,他从没神经松弛过,无法睡一次好觉。
突然他可以了,表现出来的样子竟和婴儿差不多。
云亦萧也不觉热泪盈眶。
XXX
进入船舱后,他们开始慢慢地往下走。
刚才在岸上,华楼枯分明看见开门的位置已很接近船底了,以为自己走进的就是底舱。
可现在他愈加迷糊,自己跟在那些人后面走的是一条逼狭低矮的暗道,不仅往下而且曲折。
他只觉呼吸憋闷,全身溽热,不像是在船舱里走,倒像是走在危险四伏的山洞中,随时都可能有毒蛇毒蝎冷不防地从脚边扑过来狠咬他一口。
终于引路的那些人停下,带头的那个伸手敲了敲墙壁凹槽,立刻见壁板分开,出现了一间小巧的暗室。
带头人示意陶池华楼枯搀着牛大娘温故知新先进去,他再随后跟入,其余的人举着火把转身往回走。
带头人又伸手敲了敲暗室墙壁的一个凹槽,壁板毫无破绽地合上,暗室立刻迅速而平稳地沉落。
原来这暗室并非静止,却是有精妙的机关设计,用来垂直上下、运送出入的。
华楼枯怀疑他们已经不在船上了。
之前那些人引着他们走的那条路,至少是曲折的,依照船体的庞大、吃水的深浅,还勉强可以理解。
但这次竟是直线下沉,这么快的速度,即使片刻就落地停止,与上面也拉出了很长的距离。
不容他多想,片刻已到,暗室停止,壁板再度分开,外面光芒刺眼。
只听一个极端压抑的声音道:“贵宾来了,大家赶紧欢迎。”
外面大得就像空旷的广场,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稍微响一点的咳嗽都会在其间荡起回音,那个声音却因极端压抑,说的每个字落地就死寂了。
但华楼枯已立刻明白,那个声音不是自己能看见的这几个人所发,而是来自那片漂亮的围屏后。
那个声音又道:“今晚来者皆是客,先坐下歇口气吧,齐福,你也是够意思,自己一来就主动帮我将别的客人引领来此。”
他尽量压制着内心的惊诧,根本料不到齐福竟在今夜出现,而且敢直接走上他的船,走到这里来。
但齐福并没有刻意伪装自己,他的脸明明白白地呈现在耀眼的灯光下,几乎纤毫毕现,立刻就让他认出。
齐福淡然道:“这里的一切原本出自我的设计,十多年来,你让这里原封未改,也算是够意思。”
那个人道:“夏风薛夜,当初名震江湖的长白双侠,不慎落入了云满天那狗贼的陷阱,背负恶名,很快就已走上绝路。但那狗贼又假装讲道义,在绝路上再次把我俩利用了,于是风头正盛的双侠突然在江湖上消声灭迹,改名换姓地寄居在他的飞云堡,一个做了傀儡般的二当家,一个做了老鼠般的密探,这种事他们后辈无从听说,我俩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他冷哼接着道:“你如果肯早些听我的,堂堂大侠也不用低声下气地给他做管家十多年。”
齐福道:“薛兄教训得极是。”
在场其他人几乎都是江湖后辈,确实没听说过夏风薛夜长白双侠的名头。
但现在至少知道围屏后声音极端压抑的神秘人名叫薛夜。
而飞云堡的管家齐福,原名是夏风。
薛夜慨叹,压抑的声音终于轻柔了些,其他人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只觉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可以松弛了:“你这十多年其实是为了赎罪,别人不懂,难道我也不懂?”
夏风苦笑:“十多年来,我尽力使飞云堡不再为非作歹,不再四处杀戮。”
薛夜道:“我应该感激你,是你困住了云满天,飞云堡这十多年的日子简直是与世隔绝,只有云满天的那个还不错的儿子随时在江湖上露脸,据说已被天绝崖的天长老相中,给予盛誉,列入当今天下十大名剑客之五,真是快要和我俩往昔一样风光了。而我也不必再担心云满天的追击搜查,利用这十多年的大好时光做了不少细致的准备,今番来关东,我有足够的把握让云满天跪地求饶。至于他那个争气的好儿子,我也必须找机会赶紧见一面。”
夏风道:“云满天现在垂垂老矣,野心委顿,脾性懒怠,其实是不足为惧的。他背后始终藏着一个人,那人才是今番你我需要时刻警觉的劲敌。云满天虽老得没剩几口气了,却仍不许任何人提当年那件事,他仍不想认错,这是我今夜主动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十多年了,他不该如此顽固。”
薛夜毫不顾忌地冷笑道:“而你也知道,如果你今夜不主动来这里,明天就可能必死无疑。”
夏风也显得坦然:“毕竟咱俩多年不见,音信相隔,你早已不了解我,也不信任我,为保万一,你不得不设下圈套将我除掉。”
薛夜似乎这才暗自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满意:“幸好你今夜来了。”
他或许早在内心深处期盼夏风能主动来此。
他们之间有过无可替代的深厚情谊,他不愿意亲手谋害这个故友。
夏风道:“我来,不是因为我怕死,而是因为……”
薛夜道:“因为你也已听说我终于查访到何入梦幸存的那个儿子,并叫人带他来关东。”
何羽闻言动容,眼睛一直在盯着夏风,此刻忍不住走过去。
他有种非常奇特的感觉,觉得夏风非常像林七太爷。
夏风此刻也忍不住转身面对他,仿佛早就认识他一样,不仅认识,而且从骨子里了解,脸上露出真诚喜悦的表情,笑着柔声道:“你就是何羽,何入梦幸存的那个儿子。”
何羽嗫嚅道:“你……你真的……真的非常像……”
夏风竟点头:“像林七太爷吧。”
何羽震惊。
夏风更显慈祥,缓缓道:“林七太爷本来不姓林,他和我一样姓夏,夏云。”
何羽只觉自己的灵魂在身体里倏忽分裂,似乎自己的人生才真的开始。
夏风道:“我们是同胞兄弟,父亲是河南著名的商人,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病重在床,严厉地要我们立刻继承他的事业,可我不喜欢商人的尔虞我诈,相比之下,江湖给我的印象是光明磊落,热血豪爽的,非常符合我的梦想追求。”
他现在才明白,江湖的尔虞我诈比商场更可怕,更悲哀,更难以避免。
何羽一声不吭地听着,即使以前听林七太爷说话,也没有一次比现在更认真。
夏风道:“我兄弟能理解我,他独自承担起了父业,小小年纪就进入了纷繁复杂的商界,一开始跌得头破血流,之后借助父亲传授的行商经验及自己的不懈努力而逐渐在商界站稳脚跟,刚满二十就已使父业大为拓展,令无数人刮目相看。而我,远离家乡,浪迹江湖,也很快就结识了薛夜,一起组成长白双侠,打响了自己的名号。”
薛夜的声音又极端压抑地传来,似乎可以直接压碎在场所有人的心神:“你们这对兄弟各有创绩,前途都已注定无量,可惜一场大祸终于来临,不仅让我们不得不寄身在飞云堡,还让你兄弟夏云不得不也改名,出卖家产,另谋生路。”
夏风也有些激动了:“那场大祸的罪魁祸首就是云满天。”
薛夜冷笑道:“但他实在掩饰得太好,骗过了我们,骗过了所有人,若不是他派你出去打探何入梦的报复计划,一切的真相可能至今都无法揭破。”
何羽急声问:“我父亲怎么了?”
夏风深沉叹息,似乎突然因某种太过复杂的记忆而疲惫不堪:“你父亲实在是令人佩服,他主人残余的部下并不少,但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都被沈氏在朝廷一家独大的形势吓傻了,还是你父亲忠心赤胆,决不放弃,苦苦游说了无数次,终于打动了那些人肯合作大计,从报复云满天开始,因为沈氏陷害他主人的阴谋,就是由云满天主导的。”
在他们聊得很投入,别人也听得很投入的时候,只听叶笑痴懒散地叹口气,对魏风然撒娇似地说:“我困了,我现在想睡觉。”
她的声音不会因为别人在认真谈话而故意减轻放低,仍是像平常和魏风然独处一样随意而亲热。
魏风然反倒吃惊了,脸也有些变色。
薛夜的声音立刻如滚滚乌云压过来:“谁困了?”
魏风然急忙道:“我妹妹。”
薛夜道:“你妹妹还是孩子吗?”
叶笑痴忍不住跳了起来,嚷道:“你什么意思?”
魏风然试图把她拉回座位,但叶笑痴竟突然快步奔到围屏前,谁也不知她想干嘛。
薛夜厉声道:“站住。”
叶笑痴站住,嘴里仍很执拗:“你自己看看我还是孩子吗?”
薛夜道:“你不是孩子,却一点也不懂事。”
叶笑痴道:“难道你不许人家犯困?”
薛夜道:“我不许任何人在我和别人尤其是夏风谈事情的时候突然大声说话。”
叶笑痴道:“说话了就是不懂事?”
薛夜沉声道:“在我这里,不懂事会死人的。”
叶笑痴冷笑:“你声音太难听,你这个人一定也太难看,所以才始终躲在围屏后。”
魏风然冲过去,勃然道:“你确实不懂事!”
叶笑痴转头盯着他,骇然道:“现在深更半夜了,你宁愿跟一群臭男人在这里和一个怪人说话,也不丝毫考虑我的感受?”
薛夜道:“你说我是怪人,我这怪人倒是有非常简单的办法消除你的困意。”
叶笑痴更加不屑道:“消除后,你就要杀人了?”
她这句话没说完,眼前已赫然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很难说是人脸又实在无法怀疑就是人脸的脸。
前脸几乎都被齐齐地削掉了,露出森森的眉骨颧骨鼻腔牙齿,血红的眼珠颤颤地突着,似乎随时会因稍微激烈的话音而震落。
她吓呆了片刻,然后惊声尖叫,瘫软在魏风然的怀里。
魏风然也吓呆了。
其他人也吓呆了,包括夏风。
人们总算明白他何以说话那样压抑,如履薄冰。
他竭力说话不是为了震慑别人,只是为了让脸上的肌肉尽量保持稳定。
看见他这张脸,其中吓得最严重的一个当然是夏风。
夏风真怕他情绪突地激动,导致脑浆也随着眼珠子迸出眼眶。
他就用这对血丝密布的眼珠子直瞪着叶笑痴:“现在困意还有么?”
叶笑痴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现在不仅她彻底没了困意,在场所有人估计这两天都休想睡得着。
夏风颤声道:“你……”
薛夜道:“你会以为是云满天当初对我的折磨。”
夏风是那么以为,除了那么以为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薛夜凄然摇头:“可你错了,不是他,真的不是。”
夏风惊得也像是随时会迸出眼珠。
薛夜咬牙切齿,眼中泪与怒火交织,声音却有一种接近解脱的空灵:“是我自己,我自己一刀削掉了半张脸。”
夏风突然膝盖发软,扑通跪了下去,跪在他面前哭道:“你为什么要残害自己?”
薛夜苦笑:“你何必知道?我何必说?我不想再痛苦一次,现在你们都看见了,这姑娘说得对,我就是怪人!”
他转向魏风然,声音竟变得非常温柔:“我不该那么对你妹妹的,虽然她不是小孩子,却终究是姑娘,我也看得出她比我们单纯。”
不管他怎样温柔,别人都只感到不寒而栗。
魏风然强装镇定:“我带她回去坐好。”
薛夜道:“不必了,你带她上船睡觉吧,这里也不需要你听什么,明天你别弄丢那几张纸卡就是了。”
魏风然道:“好。”
他的声音已明显中气不足。
之前领他们来的那个人,又依原路领他们上去。
他们回到船舱,看着那个人离开,转身走进近旁的舱房。
这船的舱房都未上锁,本来每间房外都有人把守,但现在正当那些人换班的间隙,一眼望去,整条走廊是空荡荡的。
他们悄然进入的房间也并不是安排给他们的那间。
他们在幽暗的房内屏住呼吸,似乎这房内藏着薛夜那张脸,稍稍出一点声音,就可能惊动那张脸猛地扑过来,将他们残酷地吞噬。
他们紧密地抱在一起,姐姐尽力地要保护妹妹。
外面响起了说话声。
是一个人得意洋洋的自语。
然后砰地开门,一个人大踏步闯进来。
魏风然听声音已知道他们是进了谁的房间,抢先夺过桌上的一支蜡烛点燃。
叶笑痴也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泥鳅般灵巧地滑到那个人身后,从袖中探出匕首轻轻抵住其后颈窝。
XXX
夏风还跪着,面前的薛夜就像一块冷冰冰的墓碑又像一尊香火冷落的神祇。
不知沉寂了多少时间,薛夜淡然道:“我该回围屏后么?”
他在自问,也似在问这里的每个人,包括烂醉未醒的温故知新和牛大娘。
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愿意回答。
薛夜静了半晌,等不来别人的回答,就自己发出了迷离的苦笑:“这些年来,我宁可躲在阴影后,也不做一个漂亮面具戴在脸上,假装自己重又光彩照人。”
夏风双手撑着地面,仿佛身心已将土崩瓦解,有气无力地摇头道:“你不必,你从来不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
薛夜听完他的话,原本趋于颓废的身体突然暴跳而起,厉声道:“但今晚我忍不住站出来了,站到光天化日下,站在众目睽睽下,因为我不想做怪人。”
夏风突然也暴跳而起,厉声道:“你不是不想做怪人,你是不想一辈子见不得人。”
薛夜怔住,几乎已是森森骷髅的脸上似在变化着极其微妙的表情,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辨别的表情。
恶魔的表情,凶残恶毒之中却又充满了懵懂无知的孩子气。
一种矛盾地交织了人间最污浊之气与最纯洁之气的奇特表情。
夏风叹息:“每次我说中你的心思,说透你的想法,你的表情就会是这样。”
薛夜急迫地问:“怎样?”
夏风道:“孩子气。”
你能想象一个骷髅的脸呈现出孩子气会是什么样子?
那并不诡异,并不别扭,甚至不让人觉得恶心。
那反而让人觉得非常安详,非常驯顺,仿佛一切世事的凶恶都在默默地化成灰烬,剩下的全是天真。
人的表情,并不只能用肌肉活动去完成。
人的表情变化太多,微妙复杂。
肌肉活动或许不过是促成表情呈现的一小步,最主要的还是靠眼神。
薛夜的眼神比脸部健全的人更微妙。
没了肌肉覆盖,脸部骨骼关节的微小处动态也十分鲜明。
那种动态的丰富程度,是再灵巧的肌肉也无法比拟的。
所以此刻薛夜脸上出现的孩子气,已细腻得令在场每个人久久地深受感染。
每个人都暂时放下了成年人的严肃与警觉,恢复了一点早就被岁月封存几乎已遗忘殆尽的童真。
每个人又同时困惑,这张森森白骨的脸上怎会有那么真切纯洁的孩子气。
这是一个谜,可能连薛夜自己都从不知道答案。
他缓步走到华楼枯面前,表情的孩子气逐渐变成悠哉,像是过惯了奢侈日子突然走到荒无人烟的郊外欣赏风景。
而华楼枯仿佛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只是一片平淡无奇的风景聊慰疲惫身心。
他对华楼枯开口说话时,也像是寂寞地喃喃自语。
他简直是在轻言细语。
他的孩子气没让人觉得诡异别扭恶心,他的轻言细语却立刻让所有人浑身发痒,异常尴尬。
“华少侠的酒意应该全醒了,就算还残存了一点,刚才也架不住我这张脸的惊吓。”
华楼枯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复,还是该继续闭嘴。
他的酒意是全醒了,可现在又开始头痛欲裂。
现在不是第二天清早,他却已深刻地感到宿醉初醒的痛苦。
他恍惚地望着那张骷髅脸,似乎在竭力告诫自己,这一切是梦魇。
但这一切太真实,比任何时候的任何情况都要真实千万倍。
他很久才讷讷地说出两个字:“别人。”
这里除了他自己,只有陶池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薛夜道:“对,别人也架不住我这张脸的惊吓。”
华楼枯木然摇头:“你是别人。”
薛夜的眉骨似突然紧缩。
陶池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这辈子害人无数,心黑手狠,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入骨髓地恐惧过。
他不是没见过骷髅,却是第一次见骷髅说话,即使那么真实也始终难以置信。
华楼枯的精神似在某个乌烟瘴气的困境里吃力挣扎,又很久才讷讷地接着说:“就是你让陶池模仿我的剑法杀了整条街的人,就是你想陷害我?”
而看他的表情却完全不符合他说话内容应该带有的情感流露。
他像是在思考薛夜这张脸贴着骨骼削掉了一半是怎么活下来的?抑或是薛夜白骨森然的脸上已没了一寸鲜活肌肉,没了眼皮的眼睛根本无法闭合,那这个怪人犯困时是怎么睡觉的?
眼睁睁地面对这张脸,谁也不能轻易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想这些问题。
正当此刻,一种奇异的黏湿感缓慢地抵达他脸上。
他惊恐地发现,薛夜的目光像是有形的蘸了浓稠酱汁的扫帚,贪婪恶毒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他感到羞辱,心灰意冷。
薛夜突又转身,扫帚般的目光落在陶池脸上:“你杀了整条街的人?”
陶池如深陷在散发恶臭的泥沼里动弹不得:“我以为你是想……”
薛夜的牙齿一颗颗地闪着寒光:“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狞恶嗜血?”
陶池握住剑柄的手剧烈发抖,细长的剑鞘不停地敲击椅把:“可你没说到底杀多少人。”
薛夜血红的眼珠暴突,声音具有的压迫力更沉重强大:“你确定我没说?”
陶池突然啊地一声惊呼,长剑脱手坠下,却被薛夜的手灵巧而稳当地接住。
薛夜抽剑出鞘,静静端详着血迹斑驳的剑锋良久,冷笑道:“这是一柄制作低劣的剑。”
陶池瘫软在地,汗湿衣背,呼吸似乎停顿了。
薛夜道:“你也是一个格调低劣的人。”
他表情已满是嘲弄之意,刷地送剑回鞘,扔到陶池的怀里。
陶池瞬间魔怔般,拿起剑刷地又把剑锋抽出来。
可他手里握着的,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剑柄。
剑格外已不见半寸剑锋。
他又魔怔般拎起剑鞘,立刻有大片灰烬飞扬而出。
这下有眼睛能看见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每个人都被薛夜匪夷所思的内劲震惊得几乎魂不附体,比刚才初见他那张脸时更恐惧。
他只是那样轻描淡写地送剑回鞘,内劲就无声无息地灌输而上,将剑锋瞬间碎成了粉末。
他不仅彻底操控了剑,也完全慑服了陶池的心神,让傀儡般的陶池按着他的意思来展示他神奇武功的成果。
他重新转向华楼枯,柔声道:“不论如何,的确是我叫陶池陷害你的。”
华楼枯手足僵冷,无话可说。
身旁的温故知新牛大娘终于也渐渐苏醒,醒来就目睹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温故知新神色迷糊,似乎还不懂那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
牛大娘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武林人,目睹之时,额角流下了一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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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仿佛深极了,仿佛已非人间,仿佛已在随时会有恶鬼乱窜的地狱,仿佛他们一个个其实都已不知不觉间成了幽魂。
谁也无法知道现在上面的天色是不是亮了,是不是已晓星残落冷月西寂而朝阳初升云霞灿烂。
谁都突然很想上去看看,包括薛夜在内。
但至少薛夜明白,咬牙切齿地明白,现在还不到时候,还不到站在阳光下去见所有人的时候。
他审视在场的每个人。
现在轮到审视刚醒来就受了惊吓的温故知新和牛大娘。
他仿佛热衷于欣赏每个人表面下隐秘的一切心思。
躲在阴影里太久,抑郁沉闷地自闭太久,突然能大踏步地走出阴影,面对一张张鲜活复杂的人脸,他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瘾正迅速地侵蚀他浑身上下。
他对每个人察言观色,贪婪得很难停下,就像是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看见同类。
他看着温故知新时,就像温故知新不再是温故知新,看着牛大娘时,就像牛大娘不再是牛大娘。
别人也猜不透现在每个人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是,不是生命,也不是风景。
只不过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同类。
在深不可测的地下,被他逐一审视后,每个人仿佛都和他一样不安于见不得人的阴影。
他直视温故知新已如死灰的脸,微笑道:“安徽首富的生意做得越来越远,很早就和长白山的云家拉上线了。”
温故知新木讷道:“关东相距安徽有千里之遥,做什么生意都举步维艰的,你想必是听哪里的闲人乱说。”
薛夜淡淡道:“运送往飞云堡的物资,不是一大半由你的管家温如夜负责?”
温故知新惊愕:“这些事我可从不知道,他竟敢背着我擅作主张。”
薛夜道:“今番来关东,你是为了什么?”
温故知新急忙道:“风闻天绝崖天长老赏识云亦萧,我与他久有交情,当然要赶来厚礼贺喜。”
薛夜道:“能否告知大家,你所备厚礼是何物?”
温故知新又木讷了。
薛夜笑道:“温如夜与我也久有交情,你预备的厚礼不管是何物,都得让他管理,他已把单子交给我看了。”
温故知新勉强也笑道:“那单子我还没机会看,你倒是先看了。”
薛夜道:“上面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根本不像是用来贺喜的,五百斤红薯,三百斤羊肉,七百斤面粉,怎么看都更像是日常需要补充的物资。”
温故知新突然怒道:“是贺礼是物资有什么关系?”
薛夜突然直言道:“我只想把运送这些东西的主要负责人换一换。”
他的直言犹如一柄刀,锋利地割破温故知新的尊严。
温故知新失魂落魄,仍是强行挤出了一缕心不在焉的冷笑:“包括温如夜?”
薛夜道:“不必换他,毕竟他已经是自己人了,他把另外几个久居关东的负责人也做了名单,暗递在我的手里,我现在说给你听,希望你逐一证实。”
温故知新捏紧拳头,闭紧嘴。
薛夜道:“玉屏庄洛七爷,繁星阁王老板,梧桐山陆寨主,丙悦楼松三爷。”
温故知新终于再也不能勉强自己保持镇静了,终于彻底崩溃,扑通一声跌到地上,冷汗如雨,悚然色变,辛苦地喘息道:“为什么他要出卖我?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薛夜怔住:“这会置你于死地?”
温故知新怒道:“不管你有多厉害,不管你和飞云堡有哪些过节,都不该……”
薛夜咄咄逼人地瞪着他,语声急切:“不该干嘛?”
温故知新咬牙,嘴唇剧颤,难以从容清晰地说出半个字。
薛夜冷冷道:“好好好,不该做的,如今都是我已非做不可的。”
他转向牛大娘。
牛大娘苦着脸道:“剩下的一小半物资由我的人运送,你不用啰嗦什么,我都承认。”
薛夜反倒惊奇了:“你也愿意将你的人换一换?”
牛大娘道:“我这人虽是处身江湖,却从不刻板地尊奉侠义,这辈子我只佩服一种人。”
薛夜更惊奇:“说说看。”
牛大娘道:“你这种人。”
薛夜道:“我这种人怎样?”
牛大娘笑,笑意充满了悲哀:“你这种人武功太高,高得已不算是人,你这种人想做的事,绝对是大事,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这种人痴迷武学,资质太浅,根本不会是你的对手,与其反抗你而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不如配合你来得顺其自然又皆大欢喜。”
薛夜满意地点点头:“顺其自然,能说出这四个字的人,我也很佩服。”
他伸手似要拍牛大娘的肩膀以示赞赏,却在中途顿了片刻又缩回来:“识时务者为俊杰,牛大娘本就是关东道上第一女杰。”
牛大娘突然也像温故知新一样闭紧了嘴。
薛夜不再理睬他们,走回夏风身旁,专心致志地仰头看。
看了良久,他突然深长地叹口气:“没想到多年不见,什么都变好了。”
夏风露出认同的神情:“你现在强大了,所以都变好了。”
薛夜傲然道:“我说过,我已经准备充足。”
他刚才伸出去准备拍牛大娘肩膀又犹豫不决缩回来的那只手再次伸出去,稳稳地按在夏风的肩头。
他本以为这样能有一股熟悉的热意透过夏风单薄的衣服传上他的掌心,以此来证明他们的友情尚未遗失,反倒是弥久历新。
可夏风肩膀静如铁铸,非但传不出丝毫热意,还特别僵硬。
他怔了怔,只觉自己人生中唯一确信的情感终于陡然破碎,痛得他瞬间心灰意冷。
他却依旧说出了他原本想说的那句话:“况且有你配合,此番我入关东,无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