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汉说完,不等子玉发话就朝山上跑去,去的快,回的也快,一脸失落:“看来小姐真是不想见你,她已经回去了。”
子玉忙道:“石静庵在哪儿?兄长领我去见她 。”
子玉把姜汉扶上马,亲自牵着往山下走去。
姜汉哪肯,执意要下来。子玉按住他道:“当年若没恩兄施义,哪有子玉的今天,这种恩情没齿难忘,就让子玉为你牵马,这是我的心意,恩公莫推辞。”
侍卫们见子玉为这位不起眼的布衣汉子步行牵马,哪个还敢在马上骑着,一个个下马步行,跟在后面。
这一来姜汉竟是鹤立鸡群、尊荣无比了。他的眼睛湿润,心里想着,看来这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小姐遇上他也算是有福了。
石静庵就在山脚下,离两处偏僻的村庄不远,由几株古老的紫薇树环绕。庵堂是石头砌成,从磨损的程度看年代已久远,几处破损的院墙内,倒有一鼎挺大的香炉,里面稀疏插着几簇烟气缭绕的香火。
姜汉下马跑进去,文燕并没出来,跟在姜汉后面的是姜妈。
她出来给子玉施了一礼,子玉回礼,尊称伯母,又一次谢了她的救命之恩,问道:“小姐在里面,还是不肯见我吗?”
姜汉点头,姜妈道:“小姐觉得是刘家害了你家,现在又是朝廷罪犯,是没脸见你。”
子玉道:“是小姐在我最危难时出手相救,才有子玉的今天,我扪心自问,今生无以为报心中不安。若小姐有这样的想法,倒是让子玉有愧了。”
他的声音很大,可文燕仍是没反应,只有木鱼的敲击声和文燕的诵经声。
子玉走进庵堂,里面的佛像有些斑驳,却是打扫的干干净净。
他无心观看,从敞开的侧门看到文燕手拈佛珠、敲击诵经的侧影。瘦削黯淡无光的脸色,与几年前那个活泼纯真、英气华贵的侯府小姐比判若两人。陈旧的布衣素衫裹着消瘦的身子,一头黑发盘在头顶,并无任何装饰,脚与衣衫上满是泥浆,像是匆忙跑回时弄的。
他站在屋里,早已感觉到从里到外的那种阴暗潮湿、带着有些霉味的气息,一阵心痛,让他感到呼吸都有些艰难。
尽管那时他也曾有过宁愿死也不想被救的想法,可现在毕竟是因被救,他才会千里救父,平冤昭雪,有了这眼前的荣华富贵,这债是他欠下的,几乎无法还清。
里屋传来文燕的声音:“王爷不必内疚,当年小女是因愧对赫连家才救你,如今你冤仇已报,我家也不欠你的了,我与你已无纠葛,还是请回吧。”
子玉走进里屋,与文燕已是几步之遥,他清楚看到文燕说话时的手是抖得,几乎拿不稳那柄小锤。愧疚的心里发紧,说道:
“小姐这样说,让子玉无地自容。小姐如今的困境全是因子玉而起,我绝不会置你不顾,这是子玉应该尽的责任,请小姐给我这个机会。”
文燕苦笑起来:“责任,机会?当初我要是为得到你这种回报何苦弄到这个地步。这些你心里明白,我不是那种没自尊的人,不会攀附你。说你不欠,你就不欠我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自找的。刘家欠你的就要还清了,所以,你不用这样。”
子玉身体晃了一下,手扶住门框,无力的靠在门上。
是的,他心里很明白,可这些他今生无法给她,即便付出生命也不愿违了本心,这笔情债要压他一辈子。
他心一横:“是的,是我对不起小姐,当初也说过,这个恩我还不起。这条命是小姐给的,若有机会我一定还给你,若无机会,这一生是欠下了,倘若有来世,我会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文燕心里凄凉,就是来世他都不肯给她个机会,她哪里知道子玉的命格里有位生生世世要守护的人。
文燕心如死灰,悲声道:“说的好,你的命是我给的,我却不要,今生来世我都不要,你走吧。”她脸色苍白如雪欲哭无泪,身子一歪倒在桌上。
姜汉母子一声惊呼冲进里屋,抱起文燕,见她已晕了过去。
子玉按她的脉搏十分微弱,手臂也是冰凉,他迅速脱下身上的披风裹住她羸弱的身体,让母女俩把她放到床上。
又对姜汉道:“这附近有没有大夫,快去请来。”
一个年老的乡村穷大夫给文燕号脉后,说道:“这位夫人是长期抑郁,身子缺乏调养血虚亏损,需要进补才行。”
姜妈道:“这清苦的日子,真是亏了她的身子,不过,这是我们还未出阁的小姐。”
那位老医生是看身边男子对文燕焦虑关心,也没搞清他们的关系,如今吓了一跳,忙把手从文燕的手腕拿开,坐在桌旁开了药方。
子玉把药方交给姜汉:“你先随我的侍卫去抓药,然后再买些进补的食物和女子的衣服,不如叫伯母一起去吧,她懂这些,小姐我来照顾。”
子玉叫萧小拿了随身带出来的银两,挑了几匹马,陪他们母子去了。
屋子很暗,潮湿阴冷,子玉犹豫一会儿,还是给文燕脱下了那条已经污浊不堪的裙子,帮她盖好被子。
搓着自己冰凉的手,环视四周,心中一阵凄凉难过。
侍卫端来一盆热水,他用面巾沾了拧干,替文燕捂着手脚和脸为她增加热度。除了小时和长君两小无猜的亲密,他还是第一次与一位女子这样接近,做这一切时他的心平静如水没半点波澜,是怀着一颗报恩的心理。只要这女子许可,他会像对待姐妹一样侍候她一辈子,还那笔欠下的债。
文燕只是因伤心过度才一时晕厥,等她慢慢醒来有了最初的意识时,首先的感觉就是被热乎乎水温包裹的双脚,直暖到心里,她低声唤道:“姜妈。”
子玉被这声音下了一跳,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文燕这才看见是子玉站在床前。子玉高兴道:“你总算醒了,大家都吓坏了,大夫说你不是病,只是缺乏调养,我已让他们抓药买东西去了,你要喝水,我给你倒。”
文燕摇头,看旁边的水盆,子玉手里的面巾,她就明白,如今自己手上、脸上还留有余温。她后悔不该醒来,就是醒来,也不该说话,就让他这样侍候着,享受终生这只有一次的温柔。
可这像梦境一样的温柔终是会醒的,她歉声道:“刚才我不该说那些话伤你,抱歉。”
子玉为她盖好手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诚恳道:“你不用道歉,是我对不住你,只要你同意,凡是子玉能做的,定会尽力为你去做。”
文燕悲喜交集泪水涌出:“我说过你不欠我,是我情愿的,你不用这样做,我什么都不会要你去做的。”
她扭过脸去,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此情此景,让子玉也湿了眼眸,他努力抑制不让自己失了分寸。
是这场因爱生恨的婚姻,酿成了国仇家恨的大案。
文燕是个心地善良纯情的好姑娘,他俩深陷其中,阴错阳差谁也无法收回这一切,这种苦脑两人都在承受。
沉默许久,已经平静下来的文燕说道:
“事已至此,我本不该再向你奢求什么,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源于那次比武,都是刘家的过错,若无前因,怎会有此结局。
父兄的罪孽实属不赦,文燕如今无颜面向你求情,可我毕竟是刘家的后代,我骨子里流着刘氏的血脉。父母养育了我,如今已近暮年,文燕实不忍让他们横死不得善终。这些既是由我兄长引起,就由他一人承担吧,还求你在皇上面前为他们求情,饶过我父母的死罪,文燕给你磕头了。”
说着,她掀开被子,就在床上跪了。
子玉猛地站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他拉起文燕道:“小姐不要这样,子玉受你大恩怎可接受你的跪拜。不是我无情,这件案子牵涉到许多人,是子玉不能掌控的。论恩情,子玉无可推脱,我已在刑部为你们脱了罪名,也可以保证你们今后的生活无虑。可身为通敌叛国的主犯,你父难辞其咎,请恕子玉不能应允此事。”
说完,他怕自己会动摇,起身就要离去。
文燕初时已不报希望,是子玉对自己的温情让她鼓起勇气,见子玉要走,怕心中的那一线希望落空,她猛地跃下地,抓住子玉的胳膊道:
“我从与公子第一次见面,就对公子生出爱慕之心,公子仁心宅厚知礼明义,文燕此生难与公子结成连理已是遗憾。只愿公子能看在我救你的份上,全了文燕的这份孝心,文燕可以身相还,从此远离赫连家,遁入空门,不再与你有任何牵连。”
子玉突然生出一股怒气,甩开文燕的手:“你把子玉看成什么人了,莫说你对我有恩,就是陌生人我也不会乘人之危,有此邪念。小姐为何这么不自重,想置子玉于不义之地。”
文燕此时羞惭满面,自尽的心都有了。她坐在地上没勇气抬起头来,颤声道:“我刘文燕从不自轻自贱,是我对公子的一腔痴情和对父母的孝心,才会说出这番话。在公子面前我已自感羞惭,颜面尽失,还求公子怜我,答应此事。”
子玉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文燕一向纯洁自爱,何曾有过这种自轻的行为,都是为了救出父母才不惜委身于自己,以求父母的赦免,她何尝有错?
但自己却不能为她失了大义,这不是私情。
“刚才是子玉言重了,小姐仁慈至孝,我很感动,可这讲情之事子玉不能应下。若是子玉一家之仇,就是对不起大哥、君儿,我也可以留他一条命。可那是数万人的案子,我不敢自专。子玉这条命可以不在乎,却无法面对几万人的亡灵,我不能为他们做主,请小姐谅解。”
他话说完便冲出门外,不想面对文燕那双流泪的眼睛和失望的神情。
来到门口深深吐了口气,终是辜负她了,心里像压了块大石一样沉重。
姜汉母子回来了,几个侍卫抱着许多大小不等的盒子,子玉一礼:“小姐已经醒了,还靠伯母兄长细心照料,子玉尚有急事在身先告辞了,我会叫人为你们安排好一切,有事,兄长就到府里找我。”
姜汉母子不知就里,十分感谢的应着,送他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