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开始对抗激烈,尔后变得胶着。
起初,天使占尽上风,毕竟他有无数场战斗的经历,而我才刚刚习得这种形态。逐渐地,我一点点积累经验,从他身上学习着作战的方法。对抗变得均势起来,又不知重复了几百几千回合。
这个过程非常漫长。我的胜败在此一举,他也不能轻易地离开。在元素或能量形态下,我们都无法有效杀伤对方。因为言语不通,也不可能进行交流。反复的争斗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却又无法终止。
我们时而激烈地拼杀,用闪电和魂能相互冲击,用拳头和手肘角力扭打;更多时间在拉远距离观察,伺机突然发动袭击。
几百几千个回合,几千几万次攻防交互。在这静止的时空中,没有时间的概念。轮船持续锈蚀,一根根桅杆弯曲、倾倒,玻璃尽数破碎,残缺的帆布在风中飘扬,像经过了百年时光——实际上只多不少。在这场极其漫长的战斗中,我逐渐感觉到,天使厌倦了;
一开始是动作变得迟缓,后来,他的攻防举措也变得消极敷衍。最后,一举一动都只依靠本能反应,甚至会突然无意义地、泄愤一般地攻击下方的轮船和海面。我应对和观察着对方的动作,同时思索着;
会表现得厌烦和焦躁,证明执行者除了拥有高度智慧,很可能还像人类一样,有着情感和意志。他们不像无脑的系统造物,只会机械地执行命令,那么,是什么支撑他们听命于系统呢?——报酬,信仰,还是恐惧?或者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
抵挡掉天使的雷电攻击,我向海面俯冲而去,一边思考着,一边贴着浪花急速飞行。
在成为形同天神的存在之后,执行者已经拥有了永恒的寿命、强大的力量、华美的躯体、不灭的灵魂,这几乎已经是一般生命所希冀和欲望的全部了。还有什么得不到满足,他们还在追寻着什么呢?
天使突然从水中钻出,我们撞击在一起,能量湮灭的冲击激起一圈巨浪。
或许根本没有。执行者不为任何事物而战,战斗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脆弱的本能。所以在漫长无意义的战斗中,他才会最终变得如此焦躁不安——因为时间是最考验信念的东西。
我们抱在一起扭打着,从空中坠入海中,又破开水面腾空而起。
而我不同。我有未着完成的使命,无论过去多久,获胜的心愿对我都是同样炽烈。即使结局是随着这个世界腐朽风化,我也不会退缩半步。这就是我与对手灵魂上的本质区别。
我选择避其锋芒,化作一团流体脱离了缠斗,闪烁到数百米外的高空。失去了目标的天使吼叫着,握紧双拳,充沛的电流自他周身迸发,打在海面上,打在轮船上,留下焦黑的痕迹。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战斗和脱离,持续学习和强化自身,一步步寻找并扩大优势。终于,我抓住了对方的失误,从而引出了他的更多弱点。胜利的天平在一步步倒向这边。
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进攻——根本没想到结局来得如此突然。电光火石间,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我的拳头击中了他的胸膛。
我早就明白最有效的办法是直接攻击,以我的魂核冲击对方的魂核。但双方的核心都可以变得极小,隐藏在身体的某处,还能以极快的速度自由流动;除非一次命中,否则攻击就会被躲避、被弹回、被消解、被中和、被转移、被改写……
在混乱的缠斗中一次命中和贯穿,就好比两枚原子核附近的电子撞击在一起,概率小于亿万分之一。
然而终究还是被我碰上了。
由雷电构成的躯体一瞬间凝固,像面被打破的镜子。我看到,在放射状裂纹的中央,一个细微的、晶莹的球体也被同时击穿——那是他的灵魂核心。
在下一秒,汹涌澎湃的能量从碎裂的魂核中释放出来。我的眼前一时混乱无比,在短短一瞬间,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冲入我的脑海;
耳边突然响彻起慷慨激昂的进行曲,跟随着视线,我看到的是,金戈铁马的大军,数以十万计的旌旗,宽广富丽的宫殿,从未见过的徽记与文字。手中的长剑挥舞,身畔簇拥了无数重甲具装的骑士。
我开始很疑惑,随即明白过来;我正在读取这枚魂核中的资料,也就是记忆。这显然是某位帝王或者将领的视角,但其中的场景、建筑、服饰以及人物动物的体型和模样,都跟我熟知的历史有着很大不同。
我继续跟随着记忆视角。随着曲调的高昂,铁蹄踏遍了极限遥远的大地,旌旗插满了所到之处。从高塔纵横的平原,到万丈深渊的丛林;从巨人行走的冻土,到异兽出没的大漠。到处都是折戟沉沙的敌军,到处都是拜伏在地的子民。
渐渐地,随着曲调陷入低谷,身旁的骑士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消失。忠诚的部下马革裹尸,美人和骨肉死在怀中。最后,长着火焰鬃毛的战马也倒下了,只剩踽踽独行。从暗处射来的利箭贯穿铠甲,视线被鲜血浸染,模糊。用长剑和魔法手刃了一个又一个敌人,更多的扑上前来。
这时,曲调迎来了最后一个高潮,敌影千千万万,己方仅有一人一剑,胸中全无畏惧。在人生中最后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中,刃影交错,尸山血海。长剑逐渐磨钝,剑锋上布满缺口,口中吟唱的咒语变得嘶哑。最终,手臂无法抬起,视线变得狭窄。站在尸体堆砌的山丘上,以缺刃的长剑撑地,世界迎来了彻底的黑暗。
——本以为这已是终结,再次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无比庞大,无法形容的物体。
它匀速发出七彩的光芒,无数剔透的触须伸向四面八方。在那个物体的中心,似乎映出了宇宙、星云;所有智慧和真理,所有记忆和未来,都包含在其中。根本无法移开视线,自己在它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长久以来的信仰、坚持、自负和骄傲,在这种存在面前……不值一提。未尝恐惧的身躯颤抖了,至死都站立着的双腿不自觉地跪伏下去。它似乎对面前灵魂的虔敬十分满意,在透明触须接触到头顶的一瞬间,眼前被剧烈的雷光吞没。
在震耳欲聋的呼喊中,身后长出了八片羽翼,银色的铠甲生成,覆盖全身,电光在右手上凝成了一只刚杵。伴随着身躯的变化,脑中的记忆和过去,也被一并冲刷远去了。最终,头顶的面罩缓缓降下,盖住了双眼。从此,眼前只剩那片七彩的光芒,和它指派的命令。
……
我恢复了自己的视觉,大口喘气。
在雷天使的记忆的最后,出现在这名强大亡魂面前的巨型聚合体,难道就是——主宰着万世万物,被称为“系统”的恒常之神的模样吗?
回过神来,前方,我的拳头四周,破裂的魂核碎片迅速暗淡下去;元素形态的执行者正用没有面目的脸庞看向我,身躯逐渐透明,消散。我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时间里想着什么,或许是终于结束的解脱。
静止的世界开始晃动,扭曲,逆转状态解除了。周围的场景断断续续,如同卡壳的影片,一段段被拉向改变后的未来;
机甲武士腕上的刀刃挥过,白衣少女胸前的圆形项坠腾起;光芒抵挡了刃风,项坠自身也瞬间碎裂成千百片,向四面八方散落。
我站立甲板上,真实的海风吹拂着我的面庞和发梢。前方,火风天使的躯体刚刚散尽最后一道光芒;高处,只剩残破亡骸的雷天使挂在桅杆,盔甲逐渐塌陷碎裂。
一侧,瑞解除了变身形态,单膝跪地,扶住额头;另一侧,摔在地板上的刘思若呻吟着,撑起身来。
时间恢复流转了——执行者都被消灭,同伴们完好无损——我最终还是成功了。
对于瑞和刘思若,时间只过去了一瞬间,天知道我为此奋斗了静止的几百年!
“痛、痛、痛死了……”刘思若苦着脸揉着手肘,看到面前散落一地的碎片,她惊讶地捧起胸前只剩红绳的项链;
“怎么会……项链被……”她看上去没怎么受伤,一跃蹦起来,跑到瑞跟前,使劲踹着他的腿,一面吼着,“你这个二五仔,露出马脚了吧!跟你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瑞没有理会她,缓缓站起身。他的视线完全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住了,睁大眼睛,瞳仁中映射着亮光;
在我胸前,魂核闪耀着夺目的赤红色光芒。它终于回到了正确的时间,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将它收回后,我顿时感到一股充沛的能量迅速顺着血管传遍我全身,到达指尖末端,沿着一种特殊的回路流转着。最终汇集向我的眼耳,汇集向我的大脑;
瑞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你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升到了4等级……还是非常罕见的控制系……”
我感到一股如洪水般的意识冲入我的大脑,仿佛一块海绵突然处在深水中,迅速被冲击和填满。周围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活的个体,我能感受到它的呼吸与边界,每一个细微的部分触手可及。
我不觉地朝着前方抬起手去。瑞看到我的动作,叹了口气。我看着他,他淡淡地笑道;
“你也感受到了吧,从今天开始,你不再需要通过芯片获取资料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于4级觉醒者来说,一览无余。”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看着我的眼睛,“这也是我最后教给你的东西了。”
我突然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去。“还没有结束。”
瑞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什么还没有结束。”
我将能量汇集到眼部,视野轻易地抵达天穹;在上面,无数大大小小的裂隙正在生成,如同骤雨下布满涟漪的湖面。
我转头面向瑞,将权限发射过去,覆盖他的视网膜,令他也看到我视野里的场景。
瑞愣住了,“不可能,那是裂隙雨,每一个……都是执行者!……”
我确实已经看到了,在波纹中央,有类似火、风、雷天使的躯体,正在缓缓穿过界门,进入这个世界。有几十,几百,还是几千个?
……仅仅是先前的三个执行者,不,仅仅是最后一个,就让我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代价。而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支执行者大军。
瑞嘴唇张阖着,好一阵才喃喃地说道,“系统,难道想要毁灭这个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