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铭要去铁路技工学校读书的头一天晚上,他从小站回到了三里河,来到秀芹家。
库铭站在当年库明忠经常站过的那座小山包上,眺望着三里河的田野,感慨万千,掐指一算,他已离开三里河六个年头。山下就是古井和田野,就是三里河村子。在库铭眼下的田野,他不知走过多少次,古井里的水,他不知挑了多少回,三里河河里,他不知在里面洗了多少次澡。六年的时间里,库铭感到自己和同龄人比起来,承受了太多的辛酸和不幸。
库铭默默地站立着,他目光散漫,漫无目的地看着整个三里河的田野,最后库铭把目光落在喜妹家的房顶上。在喜妹家房顶上,一股炊烟正飘飘渺渺升起。库铭看着看着就入神。库铭在想,总有那么一天,喜妹在灶房里煮饭,喜妹会往炉膛里加柴火;库铭还在想,喜妹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会梳什么样的发型。
回到三里河后,库铭和秀芹在一起吃了顿饭。在库铭离开时,秀芹有些不舍,关爱地看着库铭,母性十足地说:“去外面读书,人生地不熟,不要挨人家闹,我包了点土给你,你带在身上,去到外地,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库铭接过秀芹手中的泥土。
在离开三里河村子时,库铭原路返回,爬上先前的那座小山包。库铭站在山包上向村子下方看时,他看见秀芹还站在门口。站在门口的秀芹,朝着库铭远去的身影眺望。
库铭伸开双手,把秀芹递给他的泥土撒落,他倾尽全力,向着三里河的田野,大声狂喊:“啊!……,我是谁!啊!我是谁!”
有一粒红色的泥土粘在库铭的手掌上,库铭把手掌凑近眼前,看了看手中的土粒,然后用手指捏起,放进嘴里,迈开了脚步。
火车驰骋在田野里。
库铭知道,此次出远门是父亲特意安排让继母送自己到新的学校上学的。在库铭要离开家的头天晚上,库铭在自己的卧房里睡着,深夜,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从另一个卧室里细细碎碎地传出来。
“你明天带娃娃去读书。”
“你咋不去?”王翠梅问。
“憨婆娘,我特意让你带他去的,这些年,每次拿钱给娃娃,我不亲自给他,我特意让你把钱拿给他,过过你的手,对你有好处。”库明忠得意地说。
“有个屁的好处,”王翠梅说。
火车车厢里,库铭看了一眼继母,欲言又止,“妈!累了吧,睡会吧”,这样的话语在库铭心里徘徊着终没破茧而出。干脆,库铭把头伸出火车车窗外。田野里,各种庄稼一闪而过,库铭感到它们离自己是那么遥远。
正是金秋时节,农人们正抢收着秋的收获。看着黄橙橙的稻田,库铭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库铭伸出左手小指,凝神细目地看着手指,他的思绪陷入了长久的记忆之中。在库铭八岁那年,也是在这样的季节,库铭跟着库明忠和秀芹到稻田里割谷子。库铭也跟着割,每次割一棵到两棵稻谷,当割下一大撮的时候,库铭就会得到库明忠的表扬。为了得到更多的表扬,库铭试着像秀芹一样,拢了一大撮稻谷割,没想镰刀一滑将库铭的小手指深深割开一个大口。
库铭心想父亲会心痛不已,没想库明忠沉下脸来,大声吼道:“谁让你割那么大的一撮,割什么割,回去啦!”就这样,库铭全家人离开稻田,回了家。
火车经过一个小站做了片刻的停顿。站台旁的蓝球场上,库铭看到一个老妇人正在晾晒谷子,他便想起秀芹来。“哎!……,她现在在干什么?昨晚下雨,她的房子肯定又漏雨了。”“不想了,不想了,管她呢,”库铭克制着自己不要再想秀芹,可他心里,似乎听到秀芹粗重的呼息。
库铭最担心的还是秀芹的房子,秀芹的房子不知经历多少年,几遇其主后,才在‘土改’时分给库铭的外公,最后是秀芹住着。
秀芹正在稻田里割谷子。她知道库铭要去读书,是坐火车去的,只是不知坐那一趟火车去。趁着天气好,秀芹很少直起腰杆休息,她一直将头埋在谷穗里。稻田里,秀芹挥动着镰刀,发出哗哗的声响
“老奶!休息一下,”村里的张来英嬉皮笑脸地喊。
“你休息,我还要割一下,”秀芹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叫你休息一下,你就休息,你还怕割不完?嗳!你儿子去哪儿读书?”张来英依然傻傻笑着。
“前天我还去山神庙抓了点土回来,怕他到外面水土不服,让他拿着去,”秀芹边说边走出稻田,与张来英坐到田埂上。
“你老奶就是迷信……”
张来英还没将‘信’字全音说完,突然话锋一转:“信这些,好呢!我家姑娘去省城做小工,我咋就没想起来这个来,你看我这记性,就是不如你。”说话间,张来英一直盯着秀芹看,看见秀芹脸色渐渐舒展开来,不像先前阴沉,她才缓过一口气。张来英心想,得罪任何人也别得罪秀芹。
“库铭读的是哪样学校”,张来英总是保持着微笑。
“听他说,是铁路学校。”
“嗯!好呢!铁路学校,以后出来当个铁路工人,”张来英不失时机地迎合着秀芹。
“死娃娃!上次回来,一下骂我房子烂,一下又骂我晚上睡觉不关蚊帐,说我是喂蚊子,还打了些死蚊子拿在手上给我看。”秀芹平淡地埋怨着,声音传得很远。
“他是在关心你。”
张来英说着,秀芹嘿嘿笑起来,笑过后,她和张来英说:“我一天忙了要死,哪有时间关蚊帐。”
“是呢,是呢,你一个人种着好些田地,够你忙忙呢。”
张来英说着,秀芹拿起镰刀,又走进稻田里,继续割谷子。
正午的太阳刺辣辣地晒着三里河的整个田野。田野里,有几处人家也在忙着收割谷子。
在通往田野和村子的道路上,有几张小马车来回奔跑着,赶车人在大声吆喝着自己的马儿。三里河的河床上淌着一层浅浅的河水,在河道转弯处,河水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潭。水潭里的水湛湛蓝蓝,看不到河床。只有三里河村的人才知道,这湛蓝色的水,看不到河底的水,是冶炼厂放的污水。
生活在三里河村,只要看到河水的颜色是锈红色的,人们就知道是丰达磷肥厂放的污水,如果河水的颜色是湛蓝色的,人们就不会再指责丰达磷肥厂。天长日久,只要不在庄稼栽种的时节排放污水,不管是冶炼厂还是丰达磷肥厂排放污水,村民们也就见怪不怪。有时,淌着污水的三里河,反而成了村民们丢抛死猪烂狗,倾倒垃圾的最好借口和措辞。
中午两点,库铭和继母来到他所要就读的那所新学校。一个小时后,他们办完入校手续,库铭被分配到第二栋宿舍楼的203宿舍,整个学校共有四栋学生宿舍楼,每栋学生宿舍楼共有四层,每层有十间宿舍,每间宿舍配着三张高低床,一张书桌,一个六个格子的大衣柜。
临走时,王翠梅对库铭说。
“你在这儿好好读书,我要回去了,有什么事给家里打电话,这是你爸爸给你的信,他让我走的时候再交给你。”
库铭接过王翠梅手中的信,呆滞地看着王翠梅走远,一句话也没说。
“妈!你慢走,”话已到嘴边,库铭还是没能喊出口来。库铭想喊出的这句话,被来自他脑海中一股巨大的嘲杂声截了回去。“砰!”一个菜盆从厨房里摔出来,在库铭的脚边左摆右旋,像个小丑在跳舞。库铭还没弄清楚是什么回事,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就听王翠梅在厨房里大声嚷嚷:“吃家饭,屙野屎,滚他妈那儿去。”
“你别大声大气嚷嚷,他还小,再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库明忠在客厅里悻悻地说。
“小什么小!钱就是他拿的。”
“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放在哪儿,找不到。”
“还用找?真是家贼难防。”
王翠梅愤愤地说,一句话呛得库明忠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任烟雾四处弥漫。
看见库铭回来,库明忠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问:“你给有(有没有)拿着你妈的钱?”
“没有,”库铭回答。
“真的没有?”库明忠再次问。
“没有,”库铭生气,委屈地回答道。
“哦哟哟,我的钱怕是自己长脚飞了,”王翠梅一副气恼的样子。
“不信,你来搜,”库铭委屈地说。
“搜就搜,”王翠梅大声嚷叫起来,走进库铭的房间。
王翠梅搜得很仔细,她把库铭的被子从被套中抽出来,抖落在地。她把库铭床上的所有东西抖落在地,一点一点地找寻。搜寻无果,王翠梅又把库铭书柜里所有书籍抖落在地,然后一本书一本书地翻开找寻。王翠梅没有在库铭的房间里找到自己的钱,她的私房钱最后在她和库明忠卧室的门背后的一堆破袜子里面找到。
当王翠梅从自己的袜子中翻出一沓钱来时,库明忠气愤地说:“你啊你,不好好找找,怪这怪那的。”王翠梅没吭声,库铭的眼眶里却在流泪。
王翠梅走后,库铭回到203宿舍。宿舍里,库铭拿出库明忠写给他的信,躺在床上看起来。“库铭,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到新的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和睦相处,家里一个月给你200块钱,你计划着用……”
库铭没有把信念完,他从床上站起来,将信纸撕得粉碎,丢出窗外。雪白的纸屑似乎带着库铭的所有苦厄,飘飘扬扬,落下窗外。
窗外,校园里的草坪,绿意融融,在湛蓝的天空下,更显生机盎然。其间,一个小女孩在父母的掺扶下,正在草坪上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库铭目不转睛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