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渌并不是一个邪性的人。
据他声称,沈彣的指点是他第一次主动设计人,虽然不排除洗白自己、污名化他人的嫌疑,但莫名让人信服。正如同他与聂珩强调的道德武器,他的出身背景很不王道,不靠光伟岸,不靠人格魅力,如何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没有信任基础,如何开展自己的宏图大志?没有卓越功勋,如何形成秩序?
但一切一切的原点依旧是实践。
唐清渌的早年和聂珩高度相似,他同样是工科出身,虽然职业生涯是从中层开启的,但底层实习的经历无疑让他对企业运作的了解深入神经末梢。这也赋予了他浓厚的人文气质——比起价值,他更看重意义。
“舅舅说话就像一个哲学家!”
“哲学家谈不上。不过35岁那年,为了学习科学的思维方式,我回学校拿了一个哲学学士学位。”说到这个,唐清渌就很自豪,虽然只是个学士,但并非学院授予,而是他正儿八经读出来的!
“怪不得!如今,没有太多人会从道德层面去思考事情。”
“现在的人都太精致,太利己了,所以才总喜欢搞二元对立。于是,道德垄断也变得更容易。”
“这是建议,还是警醒?”
“这难道不是取决于听话的人的所作所为吗?”唐清渌表示不接锅,“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邀你一起听《尼伯龙根的指环》?”
这就相当于在问,你知道我想透过它告诉你的道理吗?聂珩一振,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唐清渌微微一笑,娓娓道来,“我外公很喜欢《尼伯龙根的指环》,每年夏天都会去听,还喜欢带晚辈一起去。因为并不是强迫性质,又出于讨好的目的,我母亲总是不经我同意,就帮我把名报了。就这样,几乎年年夏天都是我在承担这份光荣的苦役!从一开始完全听不懂在唱什么,到后来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吐槽——贪婪狡诈、人性十足的众神,为了金权舍弃爱情、压榨同族的尼伯龙根人,可以分享老婆却不能分享金权的巨人兄弟,拒绝智慧空有武力的屠龙勇士,被爱情感动到失去理智的智慧女神......啧啧!加之古典音乐是一种极具文艺性的德语文化,联想到一战以前贵族老爷们聚集到拜罗伊特聆听本国史诗传奇的行为,我很怀疑这老先生还在做古旧的封建浪漫主义美梦!毕竟他的恩格勒斯不可能重现昔日的荣光,如果那算荣光的话。”
的确,政府对大垄断企业的扶植和对卡特尔协议的法律保护,即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可没有所谓的“垄断者的安宁”。
“那后来呢?”
“后来,入职之后就很难再抽出时间陪他去听乐剧了,直到他宣布让我接任CEO前的那个夏天。演出结束之后,他突然问起了我的感想。我不是一个特别有急智的人,又积累了一肚子的抱怨,只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不怎么相关的‘我不相信命运’。老爷子顿了顿,有些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但他建议我相信诸神的黄昏,接受兴衰自有时的自然法则。”
唐清渌压低了声音,似模似样地学了起来,“众神之王沃坦企图用违背人伦道德的手段绕过盟誓,占据统治世界的力量,但神也好,人也罢,没有谁能改写诸神的黄昏!但这不是一件坏事,Ermin,停滞不前、行将就木的旧文明被毁灭过后,曾经壮丽建筑的石块会在废墟上缔造出顺应时代的秩序与和谐!”
“可真酷烈。”
“是现实教给他的酷烈。老先生经历过两次帝国的倒坍,第一次尚在屈辱的层面,第二次则是毁灭性的打击;他也同样经历了两次共和国的建立,一次妥协的试验物,一次终于是让一切走上了正轨。”
聂珩微怔,他想到了利希滕贝格的话——从君主政体拆卸下来的材料,用以建设共和国,当然是困难的。不将原有的石头全部打掉,建设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么做需要时间。同时也想起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评价——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同停滞腐朽对立,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
天堂和地狱果然都在血海对面,可真的要去实现那片血海吗?
“所以他身上有浓厚的时代印刻:对行政独裁的生理性畏惧。可晚年也逐渐认识到了自己的矫枉过正:对行政权力的遏制与制衡使得企业臃肿、低效、疲软,所以他寄希望于我进行一次深入的行政改革,却也担忧我的灵活会在这个过程中膨胀为无序。所以,老先生才会告诫我,原则是不能拿来做交易的,也不要盲目追求不惜任何代价的成功,妥协归根究底害多利少。人,得区别于兽,有勇气为了更重要的东西而拒绝唾手可得的利益!因为利欲滋生的不幸同样触手可及。”
为了更重要的东西......聂珩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正从他的心间破土而出,枝繁叶茂。他发自内心地笑了。
唐清渌想要告诉他的道理并没有带来任何豁然开朗之感,而是像一个大秤砣将他因现实几经动摇的心绪压瓷实了。
“阿珩,我并不了解华世的运作,并不能给你切实的建议。何况这些和你家那个Elfi(小精怪)商量,彼此的心还能更近一步。只是那孩子太像她爹了,却又不像她爹给自己提出了任务,对沈家的仇恨不叫任务,而是一种应激,一种应对!所以很邪也很野。你可不要被她带跑偏了。”
“这也太道貌岸然了吧!”聂珩撒娇,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妻子的舅舅在想什么呢?“你明明就是希望我成为她的‘任务’。”
唐清渌也并不否认,“可你能否认这是为了你好吗?”
“之前她的一位朋友对我说,没人知道下一秒她会是怎样的天使,怎样的恶魔。可对我而言,她就是她,不存在什么天使,什么恶魔。”
“啊啾!”一分钟内,小表妹三度打了响亮的喷嚏。
与她相约吃午饭的大表哥表示关心,“感冒了?”
沈彧吸吸鼻子,“不像是。可能是谁在说我坏话吧!”
换在一个月前,大表哥还能安慰几句,如今只剩下劝她好好攒人品。但他还是忍住了,只道:“可能是你老公在想你!”
“不太可能,他听《女武神》呢!”
因为是全封闭的商谈,暂时还没有听到任何风声的文覠满头问号,“哈?”
“就是《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二部分......”
“等会儿,他不是开会吗?”
“本来是的,但后来我舅舅约他一起听乐剧,就......”
“再等会儿,你舅舅是何方神圣?”
其实沈彧的总结能力并不差,而是她并不确定文覠对事情掌握到了哪一步,为了避免说废话,才直捣核心。可,还得从头说起!
好在文覠的理解能力是顶的。听完前情提要,便明确了三件事情。首先,为什么如今沈家对小舅妈的畏而远之与当年将她逼到自杀的行为联系不起来;其次,同样是这件事后,沈家如何对小舅舅节节败退的;最后便是沈彧说的“汇入大海一样是往低处流”。
“所以,你找我的目的?”
“和你妹妹装傻?”
“我是真傻!毕竟水汇入大海一样是往低处流。”
“晚了两个月!时机很重要的,不是吗?”
文覠舒了一口气,又提了半截起来,“我可以问之前你们两口子在闹什么吗?”
“不可以。”沈彧并不怀疑表哥的纯度,而是......这归根到底还是利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人为掺入感情,是想迷惑谁?还是感动谁?“我们只讨论未来。”
“撇开过去看未来,也不现实。”话是这么说,但文覠并不准备刨根究底,而是说起了他入职时候的事,“就好比我进入华世在你公公身边做助理的那段日子一直在我之后的职业生涯里作祟。”
“比如?”
“那应该是在小舅舅离职前夕,老板又流传出了私生子的丑闻。是我提议并安排的亲子鉴定,他的体验感很好,然后不知道抽到哪根筋,让我安排一下,把家中的崽子们一并鉴定了。”
沈彧顿了顿,“家中?”
“整件事情最妙的地方就在这里,当时辰少、珩少是不住在家中的。我不觉得,家中连他们的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只觉得,他们在老板心里是不同的。”
“哥,不是每一个父亲都和你拥有相似的心情。血缘往往代表忠诚,一个人想要延续自己的意志,首先便是寻找忠诚。但忠诚又是不够的,还得有实力才行。华世的复杂性要求实力优先于忠诚,如是而已!”
文覠朝她欣慰一笑,“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我之所以一直没敢透露,就怕你会产生什么不利于现实的幻想,再传染给你老公。现在看来,如果说你公公在继承人一事上做了什么两手准备,即是他在逐渐从华世的势力光谱中抽离,让各大家族裹挟华泽维生成的保守派与聂珩悉心经营的新兴改良派相撞,所以才临阵把我留了下来!而掌控技术研发部的他则可以在背后拉偏架,确保聂珩迈不出或者是迈不动触碰禁区的那一步!”
“可是,保守派最擅长的明明是妥协。更何况这和政治派别不同,家族内部的纵向撕裂更为严重。”
两人相视一笑。
“你个鬼灵精!说起来,今年沈家的慈善晚宴还办吗?”
“嗯,不过得推迟到深秋了。”
“萧瑟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