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草荒山径,游云过石田。
“神仙姐姐,这次你要去哪里呀?”
“和你没关系,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你的神仙姐姐。”
张若然死皮赖脸的黏着九尾,像个跟屁虫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空气沉闷,九尾昂首望天,重重黑云层叠密布,低压压的好似随时可能塌落,要是有根棍子捅个窟窿出来,暴雨就会倾泻如注。
“神仙姐姐,好像快下雨了,时候也不早了,先寻处地方歇脚休息怎么样?”
“也好。”
“那我去前边找找看!”
张若然刚说完就跑出去,一不留神被石头绊倒,摔了个狗啃泥,九尾轻叹一声,姑娘家家的,还是个大妖怪,毛毛躁躁的性子怎么一点没改,快步走去扶起她,
“有没有伤着哪里?”
“哈哈哈,没事没事,我皮可厚呢!”
说罢又要跑去,九尾望着她随性的态度,无奈道,
“你慢一些。”
不一会儿,张若然乍现在前路不远处,挥着手喊道,
“这儿有处岩洞,神仙姐姐,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
走到近处,张若然双手背在后边,说是岩洞,其实只深一丈左右,倒不如说是在山侧横刨出来的大坑,坚石嶙峋,墙面还留着一道道抓痕,痕迹还是新的,绝无可能是自然形成。
九尾拉过张若然的手,掀了袖子一瞧,果然满是灰扑扑的尘土,还擦破了几处皮,九尾微微皱眉,轻嗔道,
“没必要做到这份上。”
张若然抽回手,红着脸道,
“嘿嘿,神仙姐姐你别看啦,怪不好意思的,我去附近拾些柴火来。”
“我和你一起吧。”
黑天雷鸣电闪,两人匆匆捡来些枯枝荒草,刚进入洞中,外边就飘起雨了,雷声大,雨点小。
张若然垄起干草聚成小堆,打了个响指,火苗应声而起,交叉叠放枯枝压在上边。
九尾从包袱中取出用黄纸包好的碎糙饼,挑了几片还算大的递过去,张若然嘿嘿笑着接下,啃了一嘴,又干又硬,如食糟糠。
但秉持不浪费的原则,还是认真吃完了,虽然味道不怎样,但充饥是够的,别说糠饼,只要是神仙姐姐给的,哪怕是石子,张若然也能当做佳肴美馔吃下。
天色渐暗,九尾看着火焰飘忽晃荡,问道,
“你整天跟着我,没其他正事可做吗?”
张若然挑了挑眉,
“对我来说,娶媳妇就是眼下最重要的。”
“你一个修行人,整天念这种事,好不容易成了大妖怪,不怕乱了心性?”
张若然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焰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娶不着才会乱了心性嘞,谁让神仙姐姐长得那么……那么漂亮……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美。”
“通常而言,比起这副皮囊,世间更在意我自身能提供的价值,我的本质,不过是,一种兵器,亦或说,食物。”
张若然沉默了会儿,看向外边淅淅沥沥的雨,
“……不要这样说自己。”
九尾坐到她身旁来,问道,
“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不是?”
张若然点点头,她早早买通了瑶池内部的人,也知晓杨倩被迫退位的原因,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后,匆忙把黑风山的事情全权交于江灵雪,提前在玉山下等候。
九尾将手轻轻盖在张若然手背,
“看着我。”
张若然看向她,九尾歪着头,稍稍拉开衣领,露出细腻白净的脖颈,指甲轻轻刮出一道小小的伤口,沾了滴血在指尖,凑到张若然鼻前,
“白灵九尾万年难求,食了我的血肉,就能不死不灭,你,要不要吃?”
张若然呼吸急促起来,顿时觉得心如针穿,撇开她的手,低下头,一手捂住表情挣扎痛苦的半张脸,
“神仙姐姐,不要这样。”
九尾摇头,垂下眼眸,整了整衣领,
“别这么叫我,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的神仙姐姐。”
二人陷入一阵沉默,火堆里不再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寂静得只能听见雨声,无人添火,火光缥缈,渐渐暗下来。
九尾两手攥着袖子,淡淡说,
“我姓苏,名昭月,青丘氏族,你呢?”
张若然一愣,抬起头,看九尾的眼中有了一丝欣喜,往火堆中加了些干柴,浅笑道,
“黑熊,山林野妖,张若然。”
张若然挪了挪屁股,往苏昭月那靠过去一些,
“我如约成了大妖怪,你什么时候可以嫁给我呀?”
“屡次三番被拒绝过了,为何仍要问?”
张若然呆呆地望着苏昭月,
“因为你看起来很高兴呀,其实并不讨厌我,对吧?”
苏昭月错开视线,一时间竟有些慌了神,指尖触摸到微微上扬的嘴角,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在遇见张若然后,时常会不自觉的笑了。
苏昭月盘腿打坐,闭上眼,
“先休息,我明日再答复你。”
“好。”
这次没有直接拒绝,张若然开心地躺下,不久就进入梦乡,时不时露出一脸傻笑,说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火燃尽,雨停了,拨云见月。
张若然熟睡正香,苏昭月缓缓睁开眼,系好包袱,轻轻地走过去,在洞口时,回头望了张若然一眼,深情款款的视线中,透露着无法掩盖的愧歉,掺杂了些许感激,和即将熄灭的一丝期待。
清晨,张若然迷茫的看着空荡荡的岩洞,忽而环手抱住膝盖,将头埋进去,背脊微微抽动,
“……骗子……小狗……”
……
凌云仙渡又细又滑的独木桥上,张若然坐在中间,两腿晃悠着,底下波涛汹涌,惊险万分,浪花一阵阵拍击石岸,江水翻腾中,唐玄奘的尸体浮浮沉沉,金蝉蜕壳,返本还原,法身成圣。
等了许久,观音大士才从雷音寺乘云而下,轻轻落在独木桥上,
“然然,久等了,你要同我说何事?”
张若然望着底下唐玄奘忽隐忽现的尸体,
“妙大娘,我,要辞去守山大神一职。”
观音大士略感惊异,稍一怔,问,
“然然,不再考虑一下么?”
张若然摇了摇头,
“为了灵山的事,妙大娘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我有自己要做的事,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观音大士担忧的看着她,
“再怎么忙,天界几方圣尊也会看在我三分薄面上,不能伤你,可一旦失了这层身份……你决意如此么?”
张若然点点头站起身,从发间分出一丝细如蚕出的金线,
“呐,妙大娘,金箍还您,我知道您对我好,但,若因为我的事情而影响灵山长久的缔交,不值得。”
观音大士望着塞进手心的一圈金线,朱唇微启,又再合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传出一声叹息,无奈又悲凉。
张若然笑眯眯的望着观音大士,
“别这样嘛,妙大娘,最后,可以再请您帮一个小忙吗?”
“……你且说来听听。”
“倘若刘大娘要来找我,还麻烦您拦着她。”
观音大士随手将那金篐扔进底下凌云仙渡的滚滚江涛中,拂袖而去,
“我没空,也拦不住。”
张若然苦笑了下,这一趟出来明明没用多少时间,却感觉在桥上坐了好久好久,不晓得是年纪大了,还是受灵山的环境影响,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
回到黑风山,张若然迈着懒散的步子,若有所思时,忽而感受到洞天中江灵雪那浓郁到无法控制的灵气,急忙飞速奔进去。
憔悴不堪的江灵雪塌肩跪在地上,面朝王座,背对着张若然,破烂褴褛的衣裳印着血,她缓缓回过头,蓬首垢面,那张惨白的脸庞泪如雨下,唇瓣不停颤动,抽噎着说,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
江灵雪跪着的身前,躺了个只露出小小一双脚的身体,被干净的锦绸覆盖着,一旁放着那支玉横笛,张若然怔住不动,心里一咯噔,泪晶无声滑落,一口气堵在胸腔,呼吸不上来,噩梦,成真了。
张若然麻木的拖着步子走过去,俯下身子搂住江灵雪,什么也没说,只是合上眼,任泪水静静流淌着。
哭了不知道多久,江灵雪虚弱的靠在张若然身上,恍惚看向地面,虚弱的说,
“姐,帮帮我,让我杀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张若然眼角余光瞥见江灵雪胸口,有一块皮肤的颜色与其他不同,尤其细嫩,明显是新长出来的,加上她现在深厚阴极的灵气,大概升了两个境界……白婉君最后,把活命的唯一机会,给了江灵雪。
张若然轻轻抬手遮住她的双眼,
“那么,雪儿,你愿意,升仙吗?”
“嗯。”
江灵雪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感觉变回了以前那样,除了复仇什么都不在意,可这次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但她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张若然兑来桶温水,转头去将白婉君的房间收拾打扫干净。
江灵雪轻柔地给白婉君洗净身子,一边洗,一边有泪滴入木桶中,白婉君平静的靠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偏偏心口那粒红豆大小的洞异常刺眼,时刻残忍的提醒着江灵雪,小白醒不过来了。
房间打扫干净了,张若然要去外城的药铺,要将遗留的东西都收拾好带回来,江灵雪抱着白婉君走进屋,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床上,盖起被子。
“姐,帮我订两件嫁衣,小白的一件,我的一件。”
“好。”
张若然刚走至山脚,暗下已身处百千人的团团包围中,早就察觉了,只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些全是兔子精,以张若然的实力来说,他们真是太弱小了,根本无需防备。
张若然在这里等着,抬手一招,玄缨长枪握在手中,不远处有一位凤眉慈目的妇人徐徐走来,锦衣华裳端庄大气,张若然嗤笑一声,讥讽道,
“哟,我道是谁呢,这不遥月国的长公主嘛,哎呀!瞧我这记性,又嘴瓢了,您现在,可是玉兔族的君王呢,今日怎有闲情,来我这黑风山?”
妇人不以为然,用诚恳的语气说,
“我此行,是为接女儿回去。”
四周突然狂风大作。
“女儿?真是笑话,要不要点脸?你不会以为,用遥月国的气运换了一颗长生丹给她,就配作她母亲了?少来恶心我!”
妇人神情苦楚,显然是被说中了痛处,但仍不打算善罢甘休,
“人死不能复生,但落叶尚要归根。”
张若然气得火冒三丈,
“好一个落叶归根,小白活着的时候,你连与她相认都不敢!如今来我面前搬扯道理,呸!你给我听好了,我黑风山才是小白的家,落叶归根,轮不到你遥月国!”
妇人再也忍不住了,即便族人躲藏在暗处看着,她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她最清楚自己对白婉君亏欠多深,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又从眼里流出来。
白婉君的父亲,是妇人的亲兄长,也原是遥月国的储君。
母亲一直致力于在暗处拉拢权贵,培养亲信,为的就是在丈夫登基后,发动兵变,逼宫夺位。
她成功了,但这次内斗也使得一族元气大伤,不复往昔。
坐上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强力整治旧俗,严律禁止血亲结婚,对于迫害半妖后代的陋习也是用出雷霆手段,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的迎回亲生女儿。
强压治理下,子民怨声载道,没过多久,遥月国四处发生叛乱,还未从兵变中恢复元气的玉兔一族,形势更加岌岌可危,战乱连年,尸横遍野,实力大幅削减,被其他妖族邻国盯上,也是必然的结果。
为了保住千辛万苦得来的王位,也为了保住遥月国,君王亲自到昆仑玉山求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西王母一族定下契约,外围势力逐渐退却,内部也因九天壬女的兵书战策得到稳定。
可妇人发觉,在这个位置坐的越久,她越无法与白婉君相认,要考量的事情愈来愈多,整顿上下,日理万机。
直到听闻白婉君的死讯,突然间就崩溃了,她追悔莫及,明明是为了女儿才做的这一切,可到头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早就埋伏在黑风山附近的玉兔们,见自己主君受了委屈,连二连三的显露身影,兵仗刀戟,蓄势待发。
张若然持枪一扫,掀起狂风怒号,咆哮道,
“今日,凡有踏足黑风山一步者,杀无赦!”
玉兔兵们顿时失了气焰,被吓破了胆,一个个都像蔫了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