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安仁毗邻井冈山,素有爱国拥军的优良传统,解放后,又被湖南省确定为第一批革 命老区县,“军民一家亲”的种子,早已深深扎根在每个人心中。老家有间灰瓦房,藏窝在关王镇旁的山林沟沟里,如今祖父去世,爹娘也进城照顾孙子了,那老屋空着没人住,可大家却一直舍不得卖它。
因为,我们都在等一位军人。
话说当年,解放战争打响后,烽烟四起,咱老百姓的日子也过得万分艰难。缺衣少粮的岁月里,爹早早失了学,每天战兢兢地跟着家里大人,猫腰躲在土坡后头,瞧那一颗颗炮弹从头顶低低掠过,不敢奢望太多,能活过一日便是万幸。
不过,时至一九四九年,昔日跋扈的国军开始节节败退,与此同时,一支不同寻常的军队也开进了我们村。
那群人穿着粗布衣布鞋,没扛什么先进的装备,也从不摆什么军老爷的架子,开口就是平易可亲的“老乡!”、“大嫂!”,一张张淳朴的脸上也露着最真诚的笑容。
一开始,村里人都十分纳罕,摸不清这支军队的来意,只听说他们是“人民的军队”,就是为了解放全中国、带领大伙翻身做主人,才提枪闹革 命的。他们说得漂亮,做得更漂亮:一天到晚,不是帮村民们割稻、挖井,就是斗地主老财、救济穷人,干了不少大快人心的实事。
慢慢地,大家也觉得这群兵既友好又厚道,不再对他们心怀戒备,村里好几个年轻人,还主动报名参了军。
彼时,老家的房子刚刚建好。有天,一个兵跟祖父商量,说想暂时借住一个房间,房租保证按时交。
祖父粗粗打量了他一眼,只见那人大半身的衣服都缀满了补丁,一副箪食瓢饮的穷模样,不太可能交得起房租,但考虑到这支军队的良好口碑,祖父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爹那时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娃娃,祖父老来得子,年纪也颇大了。家里老老小小的,连操持个锄地、浇水的农活都很费劲儿。可那个兵住进我们家后,不仅每月按时交租,还经常帮家里干一些杂活儿,有时祖父下地了,祖母进城赶大集,他还能帮忙照顾一下小孩儿,把一家子都感动得不行。
然而,每到晚上,村民们都“日落而息”了,那个兵却要擦亮“洋火儿”,点着小半截蜡烛,开始研究成堆的战报和地图。爹常常好奇地趴在桌角,见那人时而皱眉,时而沉思,时而又舒展一笑,提笔在纸上圈圈点点。偶有闲暇,他还教爹认了好多字。
通过与他交谈,家里人也渐渐知道他是个“文官”,还是部队里一个职位不低的参谋。平日里,他总是目光炯炯,用铿锵的话语向人们许诺:现在我军形势一片大好,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不久的将来,大家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都可以吃饱穿暖、挺起腰板做人了。
再后来,军队终于接到了拔营前进的指令,住我们家的那个参谋,自然也要随军离开。临行前,他结清了房租,收拾好东西,跟家里人挥手告别。但祖父坚持不要他的钱,理由是,他替我们家干了那么多杂活儿,帮了那么多忙,早就够抵房租了。
那人见一时推辞不过,又怕耽误大部队赶路,只好挥了挥手,微笑着离开了。可过了一段时间,家里却收到了一封他的亲笔信,信中讲了许多感谢的话,末尾说革命胜利后,他还会回来看我们的。
信封里头,还附了一笔房租钱。
解放后,我们的生活果然如他许诺的那样,家家都分到了自己的土地,一天天艰苦奋斗,人人也都过上了好日子。然而,那位军人却始终没有到我们家回访。有次爹专门派我出去,亲自请人家来做客,准备好好招待他一番。
可是,当我终于找到信上标注的地址后,却没有如愿见到那位军人。经四方打听,我才痛心得知:当年他离开村子后,就在解放安仁的战役中英勇牺牲了,烈士的忠骨,也就近安葬于湘乡,从此永远守护这一片热土青山。
我登时大吃一惊,赶忙回去告诉了全家人。父亲和祖父听闻这不幸的消息后,也像是挨了晴天霹雳,但他们都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只是认为我认错了人、找错了地方。
岁月变迁,故乡的老屋也逐渐变得空空荡荡,可每到逢年过节,或者有人劝爹卖房子时,老爷子却总念叨着:“会回来的,那个兵会回来的。我要等他回家呢,我不能卖那老房子哩。”
每每回乡,凝望这间历尽沧桑的老屋,我也总要感慨万千。“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军民间的鱼水深情,永远是安仁最温暖的红色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