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无妄之灾（一）
十月初十，万寿节。
今年是德武帝五十五岁寿辰，白日里，皇帝已经在太极殿正殿接受过百官与众内侍的朝贺了，晚上帝后在太极殿东堂宴飨朝内三品以上品阶的大臣，每位大臣还可以携带家眷子女——这是为各家适龄的郎君与贵女提供相看的机会。
但荣威公主既无亲眷，也无交好的贵女，按理也其实应该是府内品阶更高的王尚仪随着入宫。
可是临出门之前，荣威公主却是让盈儿去绮园交代余小玉随她出府，余小玉只好顶着王尚仪略带不甘的眼神，随着荣威公主坐马车进宫了。
城北今晚格外热闹，得到恩宠的大臣们纷纷坐着自家的马车轿舆往皇城行着，夜晚出行的马车外挂着铜铃叮铃作响，提示着过往行人闪避。
余小玉她们在皇城的宣德门下了马车，城门口如中秋灯会那晚一般灯烛辉煌，按照规矩宣德门朝臣的马车不得久停，一时间轿舆来来回回熙熙攘攘。
大臣们携各自的家眷下了马车后，与熟识同僚热切地打过招呼后，便三两相约逐次通过宫门禁卫。
那些大臣内眷们远远地见到了荣威公主，基本只是颔首含笑、远远地施礼，却是没有人过来与她们一同走。
荣威公主矜持淡淡地与他们回了一下礼之后，便带着余小玉进了宫门，宫门内的内侍看到了她们进来便机灵过来领路。
前后的大臣们似乎都有意与她们保持着距离，余小玉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眼观鼻鼻观心，恭顺地跟在荣威公主身后慢慢走着。
直到在宫道行走时，感受到了前后距离的空旷，她才放心抬头看这四周。皇城夜色里的红墙金瓦添了几分暗色，那屋檐四边翘起的琉璃鸱吻和屋脊兽像是潜伏在暗夜中的野兽，威严肃穆里让人心生畏惧。
十月孟冬，晚上寒意侵人，荣威公主身着一袭浅紫锦衣斗篷，在行走间带起一阵熟悉的熏香，让余小玉心中有了些许安定——那是她与苏慕薇第一次相识时闻见的“九张机”。
到了那太极殿的东堂，殿内灯火通明。屋檐上，琉璃瓦和花砖在烛火照映下闪烁着大片光亮；廊檐下，挂着大红宫灯，行道两侧的树上还缠着祈福锦缎；往来的宫人都穿着绯色的宫装。整个皇城都十分喜庆。
越靠近殿门口，一股袭人的暖意扑面而来，看来宇文皇后考虑到部分大臣年事已高、易受风寒，早早地吩咐了宫人点燃了取暖的炭火。
余小玉是没有资格进入筵席的，于是在殿门口荣威公主很自然地将身上的斗篷摘下递给了她，
“你在殿外花园等我便可！稍后筵席结束后本公主自会来寻你！”
“是，公主！”
余小玉应道，接过斗篷后，她在内侍的指引下，默默地到了殿外的那处花园。
十月的京城只有桂花与菊花开的寻常可见，但是这宫内的花园里竟然还有许多娇艳的花朵，特别是一株三人合抱的木芙蓉树，这晚间还开着花，深红娇艳的花瓣层层叠放，竟然是重瓣木芙蓉。
树下有一石桌，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朵芙蓉花，似是之前有人在这呆过。
余小玉将荣威公主的斗篷仔细叠好，然后抱着坐在那石凳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边便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却不料一个人影突然上前两步，将嘴唇凑到她的发耳边，低声道，“你在等我吗？”
余小玉吓了一大跳，立马弹起身往侧方后退了两步。
眼前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眉目俊朗，灼灼有神。他着一身墨色织银锦衣，在烛火中隐隐闪烁丝丝亮点，看着身份不凡。
看清了她的脸，顾朔方也是诧异万分，此处灯火稍暗，他瞅着这女子的背影像是与他相约的那女子，却不想误会了。
顾朔方之父顾希良原是德武帝林清巳的麾下，随他一同起兵反抗，骁勇善战， 当年也是德武帝的左膀右臂，但后来却不幸英年早逝。
德武帝怜悯顾朔方幼年失父、孤幼无靠，便接入宫中由宇文皇后抚养，所以他一直与长于宫中，是帝后的义子，去岁刚被封为宋王。
“你不认识本王？”
顾朔方疑惑道，他此时才认真打量起这个女子。她虽然着一身女官式样的衣服，却与宫中女官的服饰还是有细微区别。在宫灯的映衬下，海棠花的影子影影绰绰地印在她的身上，微风袭人，竟然顾朔方的纨绔之心又荡漾了起来。
他继而调笑道，“月上柳梢，人约黄昏，本王约了佳人在这里，而你又正好在这里，不就说明月老为我们牵线了吗？告诉本王你的名字姓氏，我去寻皇后娘娘请个懿旨把你要过来！”
余小玉第一次被人调戏，脸被臊的通红，虽不知道他是哪个王爷，但连忙福礼道，“回王爷的话，奴婢是荣威公主府的司籍，今日随公主一同进宫！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宽宏大量，恕奴婢无知之罪！”
顾朔方知道她是荣威公主府的人，顿时倒了胃口，他在宫中长大，与太子夫妇相交甚好，对那个影响太子妃心情的荣威公主很是厌恶。
于是他低声嗤笑道，“原来是荣威公主府的女官啊！堂堂公主，竟然连个能带进宫的贵女都没有！”
他高余小玉一个头，又低头对余小玉说话，走得近知道他说得不客气，但是远远看去，花下余小玉那脸红让人误会出了几分含娇带怯的旖旎。
这幅景象虽美，但一旁有人看得心生怒火。
只听，“砰”地一下，一个红色的人影快速地冲了过来，将与余小玉从顾朔方的旁边撞开了，她自己也没刹住，差一点摔倒了地上，却被顾朔方眼疾手快的拉住了，这厢余小玉没人护住，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
顾朔方扶住了此人，看清了她的面容后，便抑制不住地脑袋疼，
“永嘉郡主，您走路小心一些，不要伤着自己了！”
撞开他们这人名叫洪馨儿，年方十五，是当朝国相洪真昭的次女，洪真昭四十岁以后所生，最受父亲疼爱，自幼养在身边。
她父亲是国相， 姐夫是储君，姐姐是太子妃， 自己也被封做永嘉郡主，身份如此显赫，所以自小京中的郎君贵女都将她捧上天，养成了她娇蛮的性格。
此时的洪馨儿气鼓鼓地嘟着嘴巴，今日的她特意穿一身石榴色夹金线缎袍，刚才这么一撞，头上的花钿首饰都歪了。方一稳住身形，旁边便有一同随她过来的贵女殷勤地帮她整理仪容。
也不待别人招呼，洪馨儿便坐在了顾朔方对面的石凳子上，纤手朝桌子上摆好的花一指，却是朝余小玉问道，“这个是什么？”
余小玉此时灰头土脸地刚站起来，却不想被洪馨儿发难。
瞧这样，洪馨儿是把余小玉当作宫里与顾朔方私会的宫女了，可是两者的衣衫完全不一样，余小玉穿的虽是女官衣服，但并不是宫里的规制。
顾朔方知道她这是故意为难余小玉，于是便顺势歪曲她的话里的意思，
“永嘉郡主，这是木芙蓉，想必是宫里人摆的花罢了！”
看似替余小玉解围，但他对洪馨儿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洪馨儿见他将自己当作连木芙蓉都没有见过的人一般应付，眼眶一红，从腰间掏出一个玉质貔貅丢到了桌子上，自顾自地说，
“顾朔方，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故意找了这么个姿色平庸的宫人来气我……早知道这个小物什你这么喜欢，我上个月就不在那荟宝楼与你争了！”
顾朔方苦笑道，“当时明明是我先到，先看上这貔貅的，是永嘉郡主你平地出来，非得夺去……”
他越说洪馨儿的眼睛却越红，只好把最后的话慢慢吞了回去。
余小玉无端地被牵连到两位贵人的纠缠之中，觉着 甚是无辜，她暗暗地打量着这两人的神色，看他们 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于是便悄悄地往后退着步子，想偷偷离开。
却不想，这时洪馨儿身边的那个贵女却眼尖地发现了她的意图，她嘴巴微张，下一刻马上要叫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