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平地兴波澜横刀斗凶顽,围场寻踪迹即意生狼贪
紧接着,黄芩又瞧见一名凶神恶煞样的汉人男子,背后斜插了一把红穗大钢刀,急急忙忙地从同一间客栈里奔了出来,箭一般直射向那名异族女子,似乎想将她一把攫住。
顿时,黄芩心下生疑。
本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异族女子在街头乱跑,虽则少见,但也不值得他大惊小怪。但如今,一名汉人男子,而且瞧上去还是那种在江湖上混日子的大刀客,居然去追逮这名衣衫零乱,且完全不通武功的异族女子,就颇有几分古怪了。
那名大刀客连着疾奔几步,眼看就要追上异族女子了,却忽的眼前一花,被一人一马挡在了面前。
挡他的人,是黄芩。
大刀客看也没看,只冷哼了声,迅速左向横跨出几步,就想绕过面前的人、马。他的步伐快如闪电,若拦路的只是个普通人,定会被轻松绕开。
可惜,拦他的不是普通人。
只见,与此同时,黄芩也跟着瞬息侧移出几步,还是正好挡在大刀客前面。
大刀客微显惊诧,以为是巧合,于是又右向横跨出几步。
几乎与他同时,黄芩也跟着跨出几步,仍旧挡住他的去路。
眼见那名异族女子已越跑越远,大刀客挑眉喝了声,道:“好狗不挡道!”
黄芩平静道:“可惜我是人。”
被他一句话堵了个实在,大刀客才抬眼瞧了一下,见他背后也背了把刀,料想是个练家子,又忌惮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能不生事的时候还是不生事为妙,于是沉声定气道:“兄弟,初来乍到的,少管闲事为好,否则动起手来,大家都不好看。”
黄芩摇头道:“我没打算动手,只不过想挡你一挡。”
大刀客又仔细打量起黄芩来,见他神色虽镇定,目光也犀利,但眼圈青黑、一身尘灰,显是刚刚赶来‘大树沟’还未及休息的疲惫旅客,面色便有些不以为然起来。他不屑道:“想愣充英雄好汉,也需掂一掂自己的斤两。老实说,你是什么来路?”
见黄芩并不答话,大刀客探手从背后‘呛’的一声抽出钢刀,口中又咋呼道:“小子,竖起耳朵听好了,在这哈密地界,爷爷我就是那黄泉道上的催命鬼、阎罗殿前的活无常,若是还要命的,就趁爷爷没发飙前,快些闪开,滚远点!”
黄芩既没有闪开,也仍不搭腔。
他没有闪开,是因为还想多挡一阵子,而不搭腔则是因为明白,此种时候说什么都等于白搭。
转眼,又有一男一女二人,不慌不忙地从客栈中迈步而出,缓缓行至大刀客的身后。黄芩认识其中那名女子,正是梅初。梅初瞧见黄芩,微微一惊。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要我说,他虽然不是什么催命鬼、活无常,可杀个把人还是易如反掌的。这位朋友,我劝你及早让开道,免得为了多管别人的闲事,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说话之人是梅初身边的那名中年男子。此人面白无须,眼神精悍,相貌堂堂,在寒冷的天气里,竟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长衫。他负手背后,于寒夜里卓然而立,长衫的下摆处被冷风撕扯着冽冽作响。不知为何,虽然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可浑身上下不但流露出了一种凌人的气势,而且还有一股使人寒慑的隐隐杀机。
他的腰间,悬着一把剑。
因为有这把剑傍身,令他在美艳无方、引人注目的梅初身侧,竟也异常耀眼,毫不逊色。
黄芩望了眼梅初,冷声道:“梅姑娘,别来无恙。”
发现他二人居然相识,大刀客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头迷惑地望向梅初。
梅初冲他摇了摇头,道:“这人是高邮总捕黄芩,之前与我偶有几面之缘。仅此而已。”
见二人没甚瓜葛,大刀客去了顾虑,正视黄芩,低声斥问道:“你一个公人,不在高邮的地面上好好呆着,跑来关外管的什么闲事?”
黄芩已连抬眼看他都懒得看了。
梅初侧身附耳向那名中年男子低语了几句。
那名中年男子狐疑地瞧向黄芩,微微摇了摇头,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道:“这个公人,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
他的目光虽落在黄芩身上,但问的显然是梅初。
梅初笑道:“阁下若是不信,全可拔剑上前会他一会,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旋即,那名中年男子似是猜到了梅初此话的用意。他晃了晃脑袋,连声笑道:“梅姑娘果然心思玲珑,还知道用‘激将’的法子。若是放在十年前,这法子对我真是管用,无奈现在年长气衰,已是心平如镜。”
见他不受激,梅初在心里暗骂了几句‘没种的混蛋’,面上微嗔道:“我大方花钱,你们负责办事,可如今跑掉了一个,这损失要如何计较?”
那中年男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姑娘吩咐的买卖,我们都办妥了,直至昨夜,已凑齐人数送至姑娘手里。至于跑掉的这一个,全赖姑娘自己看管不力,与我们何干?”
对于他口中的买卖,黄芩虽觉好奇,却不甚关心,但料定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他回头稍顾,见早没了那异族女子的影子,知道已然是逃远了,想来不易再被追上,于是就欲牵马离开。
彼一时,此一时,对方岂肯由他离开?
就见一闪身间,那名大刀客反倒挡住了他的去路,“说拦路就拦路,想抽身就抽身,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显然,他还在为先头被拦一事怒气难平。
回望向那名中年男子,他又道:“总该叫这小子吃些个苦头,长点儿记性。你说是不是?”
那中年男子低头寻思了一阵,微微一笑,迈前一步,道:“这小子虽是公人,但此地并非他的地头,既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吃些苦头也是活该。”
梅初听言,顿觉说不出的畅快——跑掉的女子是追不回来了,但若能见识到这手段高明、冷眉冷眼的捕头在自己面前栽个大跟头,未尝不是一出赏心悦目的好戏。
大刀客闻言,提刀摆好架势,就等着中年男子一起上。可等了一会儿,没见人上来,回头疑问道:“沈琼楼,你还等什么?”
听到“沈琼楼”这个名字,黄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人生长恨,梦断飞凰。’说的就是这位‘飞凰剑’沈琼楼。据传,十多年前,他初出道时,以一柄‘飞凰剑’连挑十座山头,之后借着名声大噪之机网罗人手,成立了自己的帮派。可因为后来的一次失误,惹上了朝廷,一夜之间,他的帮派被围剿了个干净,只有他一人下落不明。别人还道他死在了乱军阵中,却不想是逃到关外落了脚,还纠结起几个同伙,专做些见不得人的营生。现下,他们不知道为着什么买卖,和宁王麾下的小天师赵元节的女弟子梅初,混在了一道。
沈琼楼哈哈笑道:“柴老弟,对付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何须你我一起出手?你的‘绣眉雕花刀’已是绰绰有余了。”
事实上,他从梅初那里听说黄芩的武功十分了得,是以想先利用同伙试一试黄芩的武功,所以并不急着马上出手。
听闻‘绣眉雕花刀’,黄芩心中又是一阵疑想连篇。以前,他曾听说书的说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几百年前的皇宫里,有一个精通武艺、天资过人的太监,专门负责替宫妃们修眉描目。时间长了,这个太监有感于修眉的手法,自创出了一套十分厉害的刀法聊以自娱,还取名为‘修眉雕花刀’。后来人以讹传讹,渐渐演变成了‘绣眉雕花刀’。不过这个太监没有子嗣,是以这种刀法在他死后便绝传于世了。当时,黄芩以为这种刀法是那个说书的瞎编来混口饭吃的,可此时此地却听闻真有人能使,而且这人还是个毫无阴柔气质、粗莽无比的大汉,当即对‘修眉雕花刀’更加好奇起来。
被沈琼楼叫作‘柴老弟’的大刀客,单名一个‘恒’字,曾经的江湖地位远不及沈琼楼,加上他本就有心亲手教训一下面前这个碍事的衰公人,便决定听从沈琼楼的意思,独自与黄芩一战了。
黄芩见状,知道在所难免,于是将马儿牵至一边,复回身来到街当中。这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他打哈欠,实在是因为好几个晚上没睡,困倦难耐所至,可瞧在别人眼里却是再明显不过的故意挑衅了。
顿时,柴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口中叫嚣道:“你奶奶的,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今日非做了你不可!”一边抽刀纵上。
顷刻间,二人在无人的街心武斗起来。
柴恒先发制人,凌空跃起,钢刀抡起一个半圆,扭腰连抽带削而出,斜劈向黄芩的头颈处,刀上精芒闪动,势如奔雷。
黄芩见他不但刀上力道骇人,而且扭腰发力的一连串动作都精准而顺畅,知道对手必是内力精纯、刀法精奥的硬手,是以不敢丝毫怠慢,翻腕抽出韩若壁相送的宝刀,用刀背向上一撩。“锵”的一声大响,黄芩手上一阵巨震,感觉到对方强劲的内力直冲手腕,令他几乎把持不住刀势。
柴恒则只觉虎口一麻,钢刀被对手弹了开去。由于是被极厚的刀背对上了他那虽锋利无比也轻薄无比的刀刃,柴恒担心刀刃有失,赶紧退开半步,查看了一下自己宝刀的刃口处,幸好刀的品质不俗,没有被磕出缺口来,这才放了心。
意识到对手的内力强猛无比,柴恒立时凶性大发,狠声道:“好腕力,敢和我拼上一拼吗?”
黄芩连续几夜不眠不休,此刻已是疲惫之极,自知耐力、体力远不如完足之时,是以不愿与对方硬拼。他淡然一笑道:“就当我不敢好了。”
柴恒口中咒骂一声“孬种!”,手中的红穗大钢刀又是一刀猛力劈出,威猛至极,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黄芩也不着恼,舞刀相迎,刀上虽走的是同样刚猛的路数,但招式变幻莫测,常常施展出‘缠’字决和‘粘’字决,拉扯、拖拽柴恒的钢刀,令其猛力劈出的刀势在不痛不痒间就被化解掉了。当柴恒以为黄芩会继续使用此种借力拆招的游走方式应对,而刻意保留余力以期后发制人时,黄芩却总能识破他的心思,突然化刀势为硬打硬碰,反而让柴恒因此吃亏。一时间,柴恒的刀,发力也不是,不发力也不是,陷入了两难之境。他生平对敌,从未遇到如此难堪的敌手。
来来往往了十几个回合后,柴恒手上的刀总也施展不痛快,一身力气被憋在全身经络之中,直打得一头恼火。终于,他忍不住了,暴吼一声,不顾危险挥刀猛力砍去,声似霹雳,刀如闪电。这一刀,乃是用尽平生之力砍出的,又快又狠,力求和黄芩来个硬碰硬。
黄芩此时的刀法重在牵制对手,目的就是要令对手的刀舞动起来缚手缚脚,不便施展,怎可能遂了柴恒的心愿?只是,柴恒这一刀的力道比之前要强劲许多,普通的‘缠’字诀、‘黏’字诀已难以化解。即使如此,黄芩仍不肯硬接,双足一点地,直向后跃开以避钢刀。
柴恒见状心下大喜。他这一路刀法以凶悍见长,气势最为刚猛,对手若是硬拼,他自然是不怕的。对手若是后退,当然更合他的心意,此消彼长,他的气势必然爆棚,接下来的刀势必然凶险而一发不可收拾。可以说,敌人不退则已,一退必败。
说话间,柴恒飞身窜上,就准备以连环猛击给黄芩致命的一击。黄芩似乎早有所料,在他将发未发之际,手腕登时发力,‘刷’的一刀劈出。这一刀反击的力道也极为刚猛强劲,且出刀的时机恰恰卡在柴恒即将出手,前功不得,后守不能的时刻!
原来,先前一番交手,已令黄芩看透了柴恒刀法变化的要领,是以方才后退正是诱敌之策,而这一招反击实在凶恶无比,只要柴恒稍有不慎,难免血溅当场。
值此危急时刻,柴恒终于显现出了真正的实力。他眼见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中,立刻健腕急翻,刀势突变,一改方才大开大阖的路数,用一记巧妙而精准的‘拨’字诀,将黄芩的刀向侧面拨开去,他的身体同时向另一侧闪避。
一力降十会,一巧破百拙。这一招拆得真叫一个‘巧’,当真精妙无比,使人拍案叫绝!
转眼间,柴恒的刀法突变,从刚才的威猛无俦变成了如同女子绣花描眉般小巧、细腻。他的招式精妙繁复,连绵不绝,看似轻描淡写、挥洒自如,可出刀的角度小,位置低,刀刀皆是冲着对手的裆部,真正又凶险、又歹毒。到这时,他终于施展出了压箱底的绝活——阴柔毒辣的“绣眉雕花刀法”!
黄芩一边应付,一边暗忖:能以如此粗长厚重的大钢刀,施展出这般阴毒小巧的刀法,武功的确不可小觑,而且八成心性也毒辣难测,以自己目前疲惫的状态,定要多加小心,切莫阴沟里翻船才好。此念闪过,他一个旋身,缠在腰间的铁链便落到了左手,同时收刀入鞘。
会在恶战中更换兵刃的对手,那真是柴恒此前从未遇到过的。实际上,就算是个中高手,能同时精通多种兵刃,但刚刚用熟一种,就突然更换成另外一种,怎可能适应得过来?必定很难施展得顺手,实在匪夷所思。
黄芩只一抖手,铁链便像是活物般‘呼’地卷了起来,继而以小巧对小巧,以繁复对繁复,和柴恒的绣眉雕花刀斗作了一团。
不过,黄芩的铁链长,柴恒的钢刀短。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柴恒被黄芩逼于四尺之外,无法近身,他的刀也不能直接攻击到黄芩。可黄芩的那条铁链却灵活如蛇,能刺能抽,还能点穴,招招不离柴恒的要害,使柴恒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柴恒正待重新换回先前那种刚猛的刀势,好贴身上去硬拼时,黄芩已如同早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般,铁链疾抖,口中喝了声“着!”刹时间,柴恒的右耳一阵奇痛无比,伴着‘嗡嗡’的耳鸣,犹如天崩地裂了一般。他口中大呼一声,抛下钢刀,下意识地以右手掩住耳朵,脚步踉跄地退至一旁。
黄芩没有追击而上,而是收招立于原地,目光只直射向从旁观战的‘飞凰剑’沈琼楼。
沈琼楼缓步来到他面前,周围杀气逼人。
看来,他已有意出剑。
黄芩故意嘲弄道:“尝闻飞凰剑客曾在江湖上所向无敌,地位甚高,如今却要向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出手吗?”
他一路风尘仆仆、披星带月而来,本就疲倦不堪,武功、反应均大打折扣,加上又和‘绣眉雕花刀’柴恒恶斗了一场,此刻更是疲上加疲。这种时候,如果剑法高深难测的沈琼楼再上来相拼,对黄芩而言十分不利。如此,他才会故意出言抬高对方,借此令沈琼楼明白,和一个无名小卒比拼,赢了无甚光荣,若是不巧输了,就是大丢颜面的事了。
另一方面,不欲与沈琼楼相拼,并非黄芩认为自己的武功不如他,而是不愿轻易把自己逼到极限。但凡高手都明白,无论对敌手,还是对自己,到达极限的时候往往都是最危险的时候。
沈琼楼手抚剑柄,沉吟了片刻,道“阁下的武功当真高明之至,若说只是无名小卒,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黄芩笑道:“我一介地方捕快,不是无名小卒,还能是什么?”
沈琼楼的面上阴晴变幻不定,“你以为这么说,就能逃过杀身之劫吗?”
显然,他认为黄芩虽能赢得了柴恒,却并非他的对手。
黄芩以眼睛的余光瞟了眼远处,突然,面上的表情轻松了起来,道:“何以不能?”
沈琼楼按剑待起,却见一队维吾尔勇士正朝这边巡街来了。当即,他敛了气势,立于原地。
‘大树沟’之所以能吸引到关内、西域的众多客商,不光是出于它明里暗里的集市种类繁多,且长年开放,食住条件优越,更是因为这里平安少事,利于携带大量货物、银钱的商人们安心地进行交易。所以,霍加极其看重当地生活环境的安稳平和,任谁想在他的地盘上胡乱生事,不被他知晓便罢了,若是被他知晓,就等于大大的得罪了他,必被驱逐出境,以后也休想再来‘大树沟’做买卖。在哈密,想要赚银子,不管这银子是黑是白,都少不得和‘大树沟’扯上点儿关系。是以,鉴于此点,极少有人敢在霍加的眼皮子底下生事。
沈琼楼也不愿意舍了这条财路。
那队维族勇士经过几人身边时,打量了他们一下,便继续到前面巡街去了。
天色亮了起来,街上的人开始变多了,沈琼楼知道不方便再与黄芩相拼,只得无奈地回头瞧了眼柴恒,见后者还是捂着一只耳朵,眼里尽是愤愤之色,于是皱眉道:“你的伤如何?怪我小瞧了他。”
他心里清楚,若非他之前不肯一起出手,柴恒也不至于被黄芩击伤耳朵败下阵来,所以必须在口头上自责一下客气客气,免得对方暗中怀恨。
柴恒伤得不算重,咬牙道:“与你无关。这笔帐老子记下了,日后定要讨回来!”
在江湖上混,输了武功可以,输了心气是万万不能的。
沈琼楼警告黄芩道:“算你运气,他日若撞到我手里,哼哼,定以你的狗命来偿我兄弟的耳朵!”
黄芩只摇摇头,牵起马,心道:待我睡足吃饱,你们再来惹我试试?想罢,他自往前方找客栈去了。
见暂时无事了,沈琼楼对梅初道:“梅姑娘,快去盯着你买来的那一屋子妞儿吧,若是不慎再跑掉几个,我们兄弟可担待不起了。”
梅初秀眉一挑,不悦道:“那些女子在家饭都吃不饱,巴不得跟我去关内过吃饱穿好的富贵日子,怎会无故逃跑?”她瞪了一眼沈琼楼,道:“我不说,但心里明白得很,若非你们生了邪念,闯进去对欲行不轨,她岂会逃跑?”
沈琼楼打了个哈哈,轻蔑笑道:“梅姑娘,那些个妞儿不但不会说汉话,而且没见过什么世面,你买了她们回去,能安的什么好心?别以为我不清楚你那买卖,不就是把她们倒手卖进窑子里,好赚上一大笔吗?此番,我兄弟辛苦了好几日,才替你凑齐这许多稀罕的外族货色,你这中间商消消停停就能卖个大价钱。我们虽是收了银子的,可也担了风险,好歹尽心尽力办成了事,期间也没惹什么大麻烦。至于这点小毛病嘛,也是难免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这当口,柴恒已将耳边肿起的一大块包裹好了,拍着胸脯插嘴道:“一人做事一人担,这事儿和沈琼楼没关系,是老子我的毛病。昨夜,咱们的买卖结了,爷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下去肚里,火烧上即把,就想挑一个去去火,开个苞。反正都是窑子货,当给她提前体验一把,有什么了不得的?”
沈琼楼斜了他一眼,显是嫌他多话。
柴恒撇了撇嘴,却因为耳际的肿胀已扩展到脸上,所以表情甚为滑稽。他恬不知耻地自夸道:“没想到,爷爷我实在太生猛,那女人受不住,发起疯来,逃跑了。其实......”
沈琼楼见梅初越听脸色越黑沉,于是提高了嗓音打断柴恒道:“小心些说话,莫忘了梅姑娘也是女人。”
柴恒听言怪声怪气道:“该打该打,瞧我,竟忘了梅姑娘也是雌儿,和那些女人一样。其实,梅姑娘比那些女人还要女人,我只要一瞧见梅姑娘,就......”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下来,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裤裆处,淫笑连连。
梅初的神色变得暧昧起来,扭动腰身,风情万种地摇到柴恒面前,面带媚笑,微微娇喘道:“奴家不喜欢和那些女人一样,她们只能任男人宰割,奴家的专长却是‘宰割’男人。柴哥哥,你要不要试一试?奴家的功夫很好的,保准割下来时不会觉出一点儿疼呢。”
这话的内容令人心惊,可她的笑容销魂艳治,声音也柔媚入骨,若非那双鄙睨的冷眸紧盯着柴恒的裆处,使得柴恒全身的汗毛竖立不倒,裆里的物件猛然紧缩,怕就要发痴倒地,任她‘宰割’了。
沈琼楼惊了惊,心想她这一招只是出于警告,才故意没在眼神上下功夫,可见幻术媚功的道行当真是不浅了。
转眼,梅初收了笑意。
柴恒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看她。
梅初又向沈琼楼娉娉施了一礼,神彩飞扬道:“凡大事不拘小节,在哈密这里还要多亏你们照看着。”说罢,她转身回客栈去了。
原来,梅初此次出关的任务是买些贫困的异族女子回去。至于买回去做什么,她没问,赵元节也没特意向她说明。
见梅初进去客栈,沈琼楼转身也要跟进去,却被柴恒一把拉住了。柴恒低声问道:“前日沙飞虎急着找你,是什么事?”
沈琼楼停下脚步,回身道:“也是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
“当然是他一口吃不下的买卖。他若吃的下,绝不会来找我。”
柴恒奇道:“沙飞虎的手下人多势众,也会有一口吃不下的买卖?”
沈琼楼面露讥讽之色,道:“这桩买卖,他先前试着吃过一遍了,可差点没噎死他。”
柴恒猜测道:“所以,他来找你,是要借助你的剑?”
“不错。”沈琼楼阴冷一笑,道:“不过,要借助我的剑,就得分我一杯羹。”
“这么说,你打算和他合作?”
沈琼楼不置可否,道:“先把眼前这个妖里妖气的婆娘送走,咱们再详说此事。”
柴恒迫不及待道:“别管姓梅的婆娘,我瞧她今日就要上路回程的样子。快说沙飞虎的那桩买卖,我急着想知道。”
沈琼楼看他一副急吼吼的样子,就知是有意掺和了,于是问道:“你也想插一脚?”
柴恒嘿嘿笑道:“前些日子赌得太凶,手头上没甚银钱可使了。”
沈琼楼想了想,道:“别说我没提醒你,‘铁笛诸葛’余宽已经死在这桩买卖上了。”
柴恒心惊不已,“居然折了他们的二当家?果然是够扎手的。”
沈琼楼道:“沙飞虎死盯着,不肯放过这桩买卖,八成也是因为余宽被杀,令他丢尽了颜面,所以窝着一肚子火要找回来。”
柴恒‘切’了声,道:“都已经失手了,却到哪里找回来?”
沈琼楼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别小瞧了沙飞虎,他早派人暗中盯着那笔买卖了。其实,那笔买卖和我们一样,现在就在‘大树沟’。”
柴恒讶道:“就在此地?”
沈琼楼点头。
柴恒吸了口气,道:“我瞧霍加这只老狐狸不好惹,沙飞虎想在他的地盘上下手,却是难了。”
沈琼楼摇头道:“沙飞虎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霍老头的头上动土。我猜,他还在等机会。”
柴恒央求道:“不管怎样,这笔买卖你一定要算我一份。”
沈琼楼瞧了瞧他的耳侧,劝道:“你还是别掂记了,先歇息一阵子,等伤好了再说。”
柴恒‘哼’了声,道:“这算什么。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不挂点彩的。合作好多次了,这一回你有吃肉的机会,可不能不带我喝口汤。”
沈琼楼思疑了一阵,有些犹豫道:“我觉得这趟买卖绝对是难啃的硬骨头,所以有意把汤巴达也叫上。”
柴恒面露惧恶之色,“那个家伙不但人邪门,武功也邪门,自视还特别高,你若想找他来,怕是麻烦得很。”
沈琼楼会意笑道:“你是怕他的鼓吧。”
柴恒不承认,驳斥道:“鬼才怕他的鼓,我是怕他出功不出力,到时还要分我们的银钱。”
拍了拍他的肩,沈琼楼笑道:“我都不怕你分我的银钱,你倒怕他分你的银钱不成?走啦,我早探过沙飞虎的底了,这桩买卖若是做得成,绝对够我们大家分的。”说完,他拉着柴恒往客栈而去,边走边说道:“姓梅的婆娘不是省油的灯,你收敛些,先把她那一行人送走。”
很快,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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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沟’的往来客商很多,相应的,客栈的数量也比别处多不少。是以,黄芩没费多大工夫,就又找到了一间。到了门口,他迫不及待地把马匹交由上来招呼的伙计照料,转身要了间空房,进去关上门,倒头睡下了。
他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期间,每到饭点,客栈的伙计都会跑来门前敲门,唤他起来吃食,可除了隐约可闻的鼾声,不管敲门的声音有多响,都无半点回应,伙计只能无功而返。试想,若非还能听到有鼾声传出,伙计大概就要疑心屋里的客人已睡死过去,必须想法撬门救人了 。
次日未时已过,黄芩才悠悠转醒,翻身起床梳洗,出得屋门。这时,他面上已是精神焕发,肚中却饥肠辘辘。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提供吃食的大堂,他就近找了张空桌坐下,吩咐伙计快些准备吃食。此刻并非饭点,堂内没有几个客人,十分冷清。
当抓饭、油塔子和烤羊排被端上桌,还不及摆放稳当时,黄芩已低下头,两手并用,三扒二扒地吃了个精光,瞧得一旁端吃食上来的伙计目瞪口呆。似他这种粗鲁的好吃劲儿,着实是伙计平生仅见。
吃完桌上的三大盘后,黄芩抬头问还在发愣的伙计,“还有没有?”
伙计回过神,连连点头道:“还有还有。”说着,立刻跑去,又端来一大盘胡辣子羊蹄和一小盘酸奶疙瘩摆上了桌。黄芩随即吃了起来。
他犹如一匹忍饥挨饿,跋涉了千里的驼马一样吃个不歇,直到把最后一只盘子里的酸奶疙瘩吃得一点儿也不剩时,才带着一副心满意足,完事大吉的模样歇了嘴,靠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因为闲来无事,一直站在旁边看他吃喝的伙计也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之前客人只管关门大睡,到点吃饭都不出来,足足错过了四顿饭。我们店里的房钱是包括饭钱的,所以掌柜的担心你故意装睡,实际是自带了干粮,躲在屋里偷偷吃喝,想等到结帐的时候,提出把饭钱从房钱里扣除掉。哈哈,这下可好,掌柜的不用担心了,因为刚才那一顿,客人已把之前的四顿全吃掉啦。”
黄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之前困倦得紧,暂且顾不上肚子。”
伙计噗嗤一笑道:“是啊,等顾得上肚子时,却又顾不上吃相啦。”
睡足吃饱之下,黄芩心情甚好,也不计较他笑话自己,道:“刚才吃相不好,小哥别介意。”
伙计摇头爽快笑道:“没什么,我是第一次见人吃得如此痛快自在。客人真是率性汉子!”
黄芩问道:“小哥,可知道此地哪里有买卖武器的集市?”
伙计答道:“客人来对地方了。出了客栈,往西走一段就瞧见了,那个集市很大的。”
黄芩心道:在别处,武器黑市只能藏在暗里,可在这里连个客栈的伙计都知道,这般大明大白没甚遮掩,难怪那些武器商人要选到这里自由交易了。
那伙计又殷勤道:“客人是想买货,还是想卖货?”
“有甚区别?”
伙计道:“若是买货,尽管去,集市上啥样的武器都有,保准有你满意的。若是卖货,最好先去头人那儿交些银子,租个铺位,也好等生意上门。对于卖家,咱们‘大树沟’是要征收税银的。若是擅自偷偷私卖,一经发现,要么认罚,要么被永久驱逐。”
黄芩故作疑惑道:“我只听说这里有哈密最大的武器集市,却不知道还要征收税银?万一卖不出货,还要缴银子,岂不亏了?”
伙计笑道:“族长订的规矩,只对做成的交易按笔收取税银,若是没卖出货的,那是一文也不用缴的,而且我们还负担你的吃喝住宿。”
黄芩做出惊讶的表情道:“如今还有白吃白喝这等好事?”
伙计点头道:“有是有,不过,吃的是馕饼,喝的只有水,住宿也只能是最差劲的大通铺。”
黄芩笑道:“能白吃白喝已是不错,再挑肥捡瘦就不地道了。”
伙计自信道:“在‘大树沟’,只要货真价实,就没有卖不出去的货。所以,我们还没遇上需要白吃白宿的客人。”
黄芩故意挤兑他道:“若是遇上假装卖东西,实际却是来骗吃骗喝的,你们待要怎样?”
伙计捂嘴笑道:“这样的人一经发现,必被打将出去,再不准他进来咱们‘大树沟’。”一转眼,他道:“客人,你还没说,到底是买货的,还是卖货的呢?”
黄芩笑道:“听说在这里做买卖容易,我先来探个路,具体怎样,还不好说。”
伙计道:“那你随便到各处逛一逛吧,若有什么地方不熟识,尽可问我。”
黄芩道:“你待人倒是亲切。”
伙计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道:“族长说了,你们这些往来做生意的就是我们‘大树沟’的衣食父母,有什么疑问、难处,我们自该帮忙。”收拾完,他下去忙活了。
黄芩则起身出了客栈,往西而去。
同哈密的其他地方相较,‘大树沟’的这个武器集市确实很大,名叫‘围场集’,占地能有五、六亩的样子,内部纵横交错地布设了几条街道,把集市划分成为类似于“井”字形的结构。在“井”字形的每个方块内,都有摊位、店铺,且四面临街的位置十分便于招揽生意,深得商户们的欢心。市场虽大,但入口只有一处,出口也只有一处,都有维族勇士们看护。只是,市场内并没有见到维族勇士,想是霍加不希望他们出现,打扰了集市内商人们的自由交易,所以下令如无事端禁止擅入。
黄芩从入口进入集市时,门口看护的维族勇士并未上前盘问,只和对待进去的其他客商一样,瞧了他两眼,礼貌性地点一点头。这倒是令他微微讶然。由此可见,只要是集市,无论是明是暗,在‘大树沟’都对所有人敞开大门。这一点与别处大为不同。
黄芩在里面转悠了大半圈,又询问了好些感觉可能对他的‘箭簇’有兴趣的店铺、摊位,却发现这些店主、摊客要么对进货并无兴趣,因为他们本身就已是很大的出货商,早有了稳定、可靠的货源,要么虽然有意进货,但对他‘提供’的箭簇则毫无兴趣,连瞧上一眼的意愿都没有。
逛了很长时间后,黄芩来到一处转角,发觉那儿还有个不太显眼的摊位。摊位的摊主正在弯着腰在收拾东西,似乎打算收摊走人了。
黄芩凑上前去,如同适才询问其他客商一般,道:“不知你有无兴趣做笔大买卖?”
摊主直起腰,抬头瞧了黄芩一眼,眼神黯淡而不耐。
从这位摊主的眼神来看,黄芩感觉他不会有什么兴趣了。果然,他不耐烦的以手背蹭了一把下巴上直楞楞、黑刷样的胡子,道:“我的大买卖早就做成了,没瞧见正要走吗?”
这时,旁边看摊位的摊主插嘴,讥讽笑道:“‘大买卖’?司图老弟,虽说你们哈剌灰人爱讲大话,但大话也不是这样讲的。我瞧得清楚,自你来此也有不少时日了,就一直白搭着摊子,从未见到有机会开张过,别说什么‘大买卖’,就是五根指头数得过来的小买卖,也不曾有哟。那样的话骗骗别人还可以,千万别拿来骗自己。”
从他的话里,黄芩判断这个名叫司图的武器商人是个哈剌灰人,而且他的买卖还不曾开张过。
司图瞪了旁边的摊主一眼,“我的买卖开没开张,我自然知晓,关你屁事。”
旁边的摊主皮笑肉不笑道:“若算上昨晚你打我这儿赢走的十几两银子,倒是开张了。”看来,他八成是因为赌钱输了银子,是以心里不爽,才会对司图出言相讥。
尽管觉得没甚指望了,黄芩还是多嘴说了一句:“我有一批‘箭簇’想出手。”
听到‘箭簇’二字,司图明显怔了怔,面上的表情有一丝愕然。而后他道:“你也有‘箭簇’?什么样的箭簇?”
他口中的那个‘也’字说得很模糊,但在黄芩听来却格外鲜明,登时精神一振。压低了声音,黄芩神秘兮兮道:“大明弓弩院制造的箭簇。”
司图惊讶地‘哦?’了声,想了想,道:“货带来没有?”
黄芩道:“那么多货,哪能随便带出来,不过样品倒有几只。”
司图立刻放下正在收拾的东西,拉了黄芩到摊位前,道:“拿出来瞧瞧。”
黄芩解下身后的背囊,从里面取出三只箭簇,平摊着摆放在柜面上。
离开京城前,他曾向刑部讨要了几只此案涉及的同类箭簇带在身边,以备查案的不时之需。
司图拿起,左右看了好一阵。黄芩也不催他,只静静候着。
终于,司图抬起头,两眼放光道:“你有多少货?”
“上千只。”
司图急切道:“我想先买你手上的一只样品。开个价吧。”
黄芩断然摇头道:“不成,我的货不单卖。要买,就三千两银子全部拿下。你需晓得,目前我没找到真正的销货路子,所以才肯把价钱大降特降到三千两包圆,否则没有五千两免谈。如果你没有那个实力,那咱们就不用浪费时间了。”说罢,他转身要走。
见没有回旋的余地,司图只得皱眉,实话实说道:“一则,我没有那许多银子;二则,我还不能确定可以一口气吃下你的货。但是,对你的货,我是真的很感兴趣。”
黄芩眨了眨眼,寻思了一瞬,点头若有所悟道:“我懂了,你没有银子和能力,却知道谁有银子和能力,并且想要我的货。”
司图尴尬地笑了笑。
黄芩道:“那你干脆领我去见那个大买家,我直接和他做买卖,不就成了?”
司图‘切’了声,不屑道:“那怎么成?如果让你和他直接做成买卖,我还赚个什么?”
黄芩道:“你想怎样?”
司图眼珠连转几转,道:“我瞧得出你的‘箭簇’是真正的军器。因为它是真的,所以价钱也高出不少,找不到门路的话,反而没有那些廉价、假造的军器好卖。还好你遇上了我,我正好有那样的绝好门路。现在,我想从你手上买个样品来,单价比大货贵数倍也无妨。得了样品,我就可以前去联系那个大买家看货。你呢,先呆在‘大树沟’等着,同时备好货,一旦买卖成了,我便拿着银子回来同你交易,一文不少你的,三千两银子吃下你的货。”
黄芩故作疑虑重重道:“你那大买家连大货的影子都没瞧见,就肯支付三千两银子?”
司图笑道:“那是我要操心的事,你就不用费心了。”
黄芩踌躇道:“你若是诓我,到时找不到买家,或是买家不想买货,又或者你凑不齐银子,一走了之了,我却被晾在这里,倒要如何是好?”
司图笑道:“即便如此,也等于我高价买了你一个样品,于你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黄芩想了又想,才点头道:“说的也是。”
二人又商量了一阵,最终达成协议,司图先以十两银子的高价买下一只样品箭簇,拿去给那个大买家看货,而黄芩则呆在‘大树沟’积极备货,等司图带三千两银子回来时,就一手交货一手收钱。
临行前,司图还叮嘱黄芩,说那位大买家在哈密极有势力,必须保证大货的品质和所提供的样品一般无二才可,否则被他追索起来,他们二人谁也逃不脱干系。黄芩佯装应下,连声叫司图放心。司图听言心花怒放,一边草草收拾了摊子,一边同黄芩告别,说要赶紧联系那位大买家去。瞧他的表情,就如同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从天而降,正好掉在他面前一般,黄芩暗里笑了笑。
等司图走远后,他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