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杰的中医诊所开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他行医已经三十年了,但像街坊崔世平这样古怪而恐怖的疾病,他还从未见识过。
说起崔世平这个人,在宋杰所在的药行街那一带,实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论身份,也不过是区区一介药农而已,干着种药采药卖药的生意,但此人身形健美,仪表非凡,又天生的能说会唱,多才多艺,因此在当地颇有些名气。
多年以来,崔世平田里种的药材,都有固定的药材商来采购,而他平时上山所采的野生药材,一般都会卖给宋杰的中医诊所。
一来二去,宋杰便与其渐渐熟悉起来。宋杰见崔世平才貌双全,光彩四射,自不免刮目相看,平日里,也会对崔世平额外关照一些。对此,崔世平也是感恩戴德的。
然而,自从2018年的暑月,直到2019年的盛夏时节,宋杰却再也没见过崔世平了。不知何故,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崔世平竟没再上门向他卖过一回药。
宋杰满腹疑云,挥之不去。那一天,正赶上其他几个药农来他诊所卖药,他便留住了一个名叫石茂的老药农,向他打听崔世平的近况。
“原来宋大夫还不知道呢,”石茂惋惜地说,“崔世平早已成废人了。”
宋杰惊讶道:“怎么回事?崔世平他怎么了?”
石茂回答:“去年夏天过后,他就开始与人疏远,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药也不采了,话也不说了,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前几天,我还去看过他,你猜怎么着,这大夏天的,我们早已换上短衣短裤了,他却是一件黑色衬衫,扣子扣得结结实实的,底下一条长裤,拖着地,全身上下,连脖子都几乎不露一寸肉的,您说怪不怪?”
“会不会是他家里比较凉快?”宋杰问。
石茂不屑道:“凉快?谁家不凉快?都打着空调呢。可有人像他这样打扮吗?还有啊,我听他家隔壁的老李说,崔世平这小子已经一夏天没洗澡了,吓人不?”
“这是人家的私密事,老李怎么知道的?”宋杰又问。
“据说是因为崔世平不洗澡,不换衣服的事,跟他老娘吵了起来,这才被老李听到的。”
说完,石茂便与宋杰别过了。而自他去后,宋杰对崔世平的境遇便更为好奇了。他本想去看看崔世平,但又怕冒昧,况且诊所病人不断,诸事一忙,拜访崔世平的想法也便逐渐淡忘了。
时间到了八月底。那天早上,宋杰的诊所照例排起了长龙,而在队伍中间,宋杰竟一眼瞧见了崔世平。然而,这真的是崔世平吗?那瘦削的脸颊,那深陷的眼眶,曾经玉树临风的体态,也变得如此瘦弱,几乎只剩下细长的骨架,支撑着那件黑色的衬衫与长裤。
崔世平知道宋杰认出了他,便赶紧把头转向一边了。宋杰欲言又止,最终连一个招呼都没打成,便继续给人看起病来。
转眼轮到崔世平就诊了。宋杰指了指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可崔世平却支支吾吾地说:“宋医生,我不急,先让别的人看吧,我不急。”
宋杰没有勉强他,便让他在较远处的一把凳子上坐着,直到中午时分,病人散尽,他才将崔世平唤到眼前。
“把手伸出来吧,我来给你切脉。”宋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宋大夫,”崔世平依然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把大门关上?”
宋杰先是不解,但转念还是起了身,大白天的,将诊所的大门关闭了。
崔世平这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仰放在桌上,问道:“宋大夫,您看我还有救吗?”
宋杰一面望着崔世平的气色,一面将三个指头搭在他的寸口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宋杰的神情愈发凝重了。崔世平种种病态,显现无疑,可他的脉象却生机勃勃,自然平和。
“你好像没病啊,”宋杰惊叹道:“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崔世平战战兢兢地站起身道:“宋大夫,我把衣服脱了,您看看吧,但是您千万要替我保密啊。”
“这个不用你说,我自有分寸,”宋杰急道,“赶紧脱衣服吧。”
就这样,崔世平解开了这件他整整裹了一夏天的衬衫,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他的身子。而宋杰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恐怖景象吓呆了,他先是一声惊叫,本能地将头转了过去,定了定神之后,才敢放胆打量起崔世平的身子来。
宋杰细细看了半晌,不时地用手触摸一番,他终于确定崔世平身上所长的是真正的蛇鳞,而不是一般的蛇皮状或鱼鳞状的皮肤病变。
“宋医生,我还有救吗?”崔世平重复了一句。
而宋杰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出神地自言自语着:“这……这是真的蛇鳞啊,这怎么可能呢?”
宋杰圆睁着双眼,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崔世平的身子看——其背上所长的,是青黑色的鳞片,质地偏硬,而胸腹部的鳞片,则是黄白色的,质地较软,一如某些蛇类一般。
密密麻麻的蛇鳞布满了崔世平的上身,并随着他的呼吸而高低起伏着。宋杰不禁皱紧了眉头。
“这些蛇鳞是什么时候开始长的?”他问。
“去年立秋前后。”崔世平回答。
“无缘无故的,总不至于如此。应该是有什么诱因吧?”宋杰又问。
崔世平一面重新穿上衣服,一面沉着脸道:“去年夏天,上东山采药,天气太热,便在东山上的马蹄湖中洗了个澡。回来没几天,便觉肩头发痒,当时也没在意,谁料数天后,原本发痒的地方竟长出了两片蛇鳞,一片青黑色,一片黄白色,渐渐地,鳞片越长越多,直到变成了今天这样。”
宋杰低头沉思着。很显然,崔世平的怪病不仅他没见过,就连历代医书上也无类似记载。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崔世平的病情已然如此严重,而脉象却仍然健康安详。种种难处,实在让宋杰不知所措。
“我先给你开个方子,暂时把它当成一般的皮肤病治吧,”宋杰抬起头道,“你先回去吃着,有任何变化,随时来我诊所商议。”
崔世平点头哈腰地不住感谢着,又如获至宝似地接过了宋杰给他的药方,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而宋杰的心中却依旧忐忑,行医三十年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彷徨与不安。他决定要上东山,去看看马蹄湖究竟有何异样。
马蹄湖几乎在东山的峰巅,宋杰耗去了半天的时光,才攀登到那里。平静的湖面如马蹄状地铺开,湖水清澈,不时有小鱼跃起。再看四周,不过是树木掩映,碧草茵茵,绝无一丝可疑之处。他往湖中投了几块石头,也不过是溅起些水花,又弯下腰,用手扬了扬湖水,只觉得凉丝丝的,分外舒服,除此便别无感觉了。
宋杰失落地下了山。几天过去,那双在湖水中浸过的手,也没发痒,更没长出可怕的蛇鳞来。
正独自惶惑间,一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却急冲冲来到了诊所。宋杰认得此人,她正是崔世平的母亲。
“宋医生,快……快去看看世平吧,他快要死了。”她带着哭腔哀求道。
宋杰心中一惊,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往崔世平家跑。
崔世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他看见宋杰来到床前,便吃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怎么病得那么重了,”宋杰道,“去过医院没有?”
崔世平的母亲含泪道:“医院大的小的都跑遍了,都没办法啊。”
“妈,你先出去吧,有宋医生在就行了。”崔世平一边说,一边向母亲挥挥手。
母亲答应了一声,便顺从地带上门出去了。
“世平,你的身子现在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宋杰急切道。
崔世平已经直不起身了,只好示意宋杰帮他把衣服脱去。
看来宋杰的药也是没有任何起色的,蛇鳞已经越过腰际,覆盖了整个下身,而上身也已蔓延到了手腕与脖子,且大有吞没全身之势。此情此景,即便连宋杰这般见多识广的名医也不免大惊失色了。
“崔世平,我实在是无能,没能治好你的病,让你受苦了,”宋杰忧伤地说,“你千万不要怪我啊。”
崔世平苦笑着摇摇头道,“宋医生,该怪的人是我才对啊。那天,我因为没脸跟你说实话,便只好撒了个谎,欺骗了你啊。”
宋杰颇感意外,便问崔世平此话何意。崔世平这才痛苦地向宋杰讲述了患病的实情。
那是二零一八年七月的一天傍晚,崔世平在东山上采了药,打算在马蹄湖中洗澡冲凉。还没走到湖畔,便见一女子从湖中浮起,赤条条走上岸来。崔世平见其美艳,不觉心动,环顾四周,唯见高山密林,而绝无人迹,顿时邪念蜂起,不可遏制,鬼使神差般地冲上前去,一下抱住了她,想把她按在湖边的草地上。可那女子并不柔弱,面对崔世平的侵犯,她奋力抗拒。缠斗间,她又瞅准时机,狠狠地在崔世平肩头咬了一口。崔世平大声喊痛,浑身一阵痉挛,而就在这当口,那女子便如松鼠般钻入丛林,不见了踪影。
崔世平垂头丧气地下了山,却也并未太过在意。再看肩上的咬痕,也差不多退去了。又过了一阵子,崔世平几乎已将此事抛在脑后,而此时,他的肩头却开始发起痒来,他只好不断地用手去挠,但挠也没用,只会越挠越痒,过几天定睛一看,那咬过的地方竟长出了两片小小的蛇鳞……
崔世平面无表情地说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宋杰这才发觉大事不妙,便赶紧为他把起脉来,然而崔世平的眼睛却已在这把脉间,慢慢地闭合了……而至于崔世平究竟所患何病,咬他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何来历,宋杰直到现在也仍是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