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洼的科技展推动了昭国年会的诞生,自此以后,莫始国终于有了让举国上下翘首以盼的盛会。
除了有机会接触龙莲子,除了一次次对爱情的期望与挫败,昭国年会未给乌洼带来任何惊喜,相反,他越来越发觉,年会的主角并非是他,也非龙莲子,而是那些争先恐后要展示自己的年轻人们。
也许,他和龙莲子都老了,尽管都远不及迟暮之年,一个心拙口劣,一个沉默寡言,各自眼神中流露的尽是肃穆,无悲无喜。
第四届昭国年会上,术司提起了一个叫举国上下焦灼的话题,地热能也会衰竭,不是广泛的衰竭,只是莫始国的存在影响了周边区域,让它本来攥着的热能流向了他处,好像一个孩子正渐渐消耗母亲的芳华,母亲变得苍老,她的青春则被别人享用着。
这个结论来自于龙莲子。这几年,她常常呆呆地凝视天空,漠然冷峻的面容下藏着些忧郁,没人能发觉如此隐秘深沉的忧郁。除了艾萨,莫始国似乎没有真正亲近她的人,她只能眼神向天空诉说一切心结。
长久的凝视让她察觉到天空的异样,极光的光泽并不稳定,此时它是那样明媚,彼时却又黯然失色,光泽的变化并非忽明忽暗,而是以好些天甚至以数月为周期。
极光是依靠巨大的电能产生的,电能的来源则是深埋于莫始国下的地热。
“难道地热本身不恒定?”龙莲子这样想着,于是暂别忧郁,开始艰难的实验与计算,终于得出了地热波动式衰减的结论。之后,艾萨联合器司的司士拉马和莫珂深入地下勘察,验证了这一结论。
这一结论在莫始国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引发骚乱,似乎所有人恍然间进入了倒计时模式,人们矫情地细数着自己未完成的心愿,循规蹈矩的人都琢磨着疯狂一把,多数人尝试着僭越社会规则,甚至公德。
此前,巡押署是一个只有百人的小机构,本名国民家政协助所,当社会危机爆发时,七司达成统一,改制家政协助所为巡押署,将人员增编至300,负责整个莫始国的治安公共服务。
甘德爽是巡押署的副职署长,老署长要退休,那时甘德爽还不到30岁,可他的竞选宣言“我他妈让你挨不到末日”曾极受年轻人追捧,因此公选上位。
当然,巡押署的镇压基本无效,反而激发了民众想干点什么的欲望,越不让吃的葡萄越叫人吞口水,或者说,偷来的腥才油水十足。
涣散与颓废犹如瘟疫,迅速笼罩了普通民众。七司不得不着手解决能源危机。
术司在器司的协助下,进行了一次彻底勘察,推知地热能将在五十年后全面退化,对于这个结论,参与人员一直守口如瓶。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通常说来,解决危机最简便的方案便是扩大地热采集范围,莫始国的西南角以外三公里处,十公里以下,地热储藏丰富,初步估计,足以让国民挥霍千年,但龙莲子对此并不看好。
一场浩浩荡荡的钻地洞运动依然拉开序幕。七司中,穴司本是专职钻地挖矿,无奈那时穴司刚刚组建,力量实在薄弱,既没有设计器械的才智,也没有深入地底的能力,术司、器司自然挑起了重担,穴司提供人力支持。
器司主要负责设计钻地的工程机械,那时在乌洼掌管之下,器司如日中天,不论是设计创意,还是设计能力,各司都只能望其项背。于是,整个筹备过程,围绕乌洼的思路,各司科学家都成了他的流水线工人,花了大半年,造出一个“血盆大口”、“尖牙利齿”的庞然大物——螺旋掘地机。
掘地机是一架筒状的大机器,直径6米余,头呈锥型,遍布大型锯齿刀,内部中空,可一面挖,一面将前方碎石运到后方,操作简捷,对地质结构破坏最小。
掘地方案是经过千挑万选的,由术司、器司、穴司三方主持编制、论证,方案设计前,穴司已探明了西南部地下三公里内的地貌,确保掘地不会引起地陷。龙莲子、乌洼与穴司上任司都莫名政共同签署了最终方案。
依据方案,掘地机从西南角垃圾场开挖,向外水平一公里内倾斜总体不超过15度,之后加大穴道倾斜度至60度,完成第二段水平一公里距离的穴道,最后的水平一公里工程,继续加大坡度,穴道最大限度保证地热传输。
掘地工程进展十分顺利,两个月工期就直达地热采集点,西南部瞬间如火炉一般炙热,站在穴道口,甚至能看到另一侧在火光涌动。
带着喜悦,居民们连夜撤离,露宿街头。七司召开紧急会议,指示巡押署安顿好西南居民的临时居所,又同时部署在穴道里搭设电站。
穴道打通后的头几日是甘德爽的人生噩梦,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公仆,没日没夜应付着西南部居民的生活需求。他怨天怨地,将七司司都连同祖宗十八代咒了个遍。
也许,诅咒比祈祷更让上天感应,开通穴道后第十日,西南城区发生了大型塌陷,面积约20公顷,倒了近百栋居民楼,索性居民全部迁出,遇难的大多是在穴道施工的工程队员,偷跑去观望穴道施工的观众死了几人。穴道从此深埋地底。
坍塌发生的那一刻,甘德爽甚感欣慰,他认为是老天依了他。不过数小时后,更痛不欲生的经历傍上了他,灾区救援,社会秩序整顿,没日没夜的奔波几乎压垮了他。
莫始国遭受了有史以来最惨痛的打击,数万人无家可归,穴司、驿司、术司、筑司派往一线的工程人员近二百人全军覆没,新组建的穴司几乎就此解散。
漫天飘扬的灰尘发布着讣告,悲伤化作尘埃,扑满了整座城市,扑满了每个人的面庞。比悲伤更让人揪心的是人们信仰的动摇,人们开始不信任七司,将灾难归于各司的能力不足,人们成群结队上街宣泄愤恨,要求国家改头换面。
自救计划将莫始国带入土崩瓦解的边缘,七司组织了多场会议、多次勘验,仔细审查掘地方案,寻找坍塌的缘由,那一片残垣断壁中,除了尸体与血泪,看不到蛛丝马迹。
家没了,人死了,城破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对于七司的司都而言,这是何等的压力,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若不把参与方案制定的人拉出来批斗,不足以平民愤。
七司召开会议,研究责任承担的问题。穴司首当其冲,术司、驿司难逃其咎。穴司司都莫名政是个爽直的汉子,眼看着自己人大半葬身地底,早已心灰意冷,要一力承担全部责任,斩钉截铁道:“掘地方案是我审定的,方案即便不是天衣无缝,也绝与坍塌挨不上边,若将一切后果都赖在方案上,哼,
各位当初组建穴司就是自掘坟墓,真是愚不可及。坍塌必定是人为的,不过是当下没有确凿证据,既然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都算我头上,与穴司无关,与旁人无关。”
医工司、筑司、驿司、冶司司都咬耳朵达成一致:兹事体大,光处分莫名政一人不够,术司、器司也要拉几个垫背的。矛头指向了拉马、艾萨、莫珂,曾在方案制定中抛头露面的司士们,拉马不幸死于穴道坍塌,艾萨、莫珂参加了会议。
多数人正要默契地指证艾萨、莫珂时,沉默寡言的龙莲子忽然掷地有声地表示了反驳,那场景叫人终生难忘,好似一个光洁的美人儿,镇定自若走上绞刑台,冷冷的向众人忏悔。
她说:“若方案是由艾萨定的,我身为司都,何谈尽责,理应引咎辞职。若方案是由我定的,又与艾萨何干,我一人承担便是。”龙莲子这一论断,实在叫众人无法反驳,一时会场鸦雀无声。直到乌洼也站了出来,重复一遍龙莲子的话,为驿司承担了全部责任。
乌洼说完后,看了一眼龙莲子,竟发觉龙莲子也正看着他,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乌洼心都跳上了嗓子眼,那种惊喜难以言表,那一刻的幸福感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乌洼那一刻的担当并非为了莫珂,他不那么欣赏莫珂,他们绝非一类人,难于相互欣赏,他只是被龙莲子的担当感动了。他不甘落后,不甘在最关键的
时刻放弃证明自己也与龙莲子一般优秀的机会,他为的是自尊。那一刻,他获得了自尊,获得了满足。
那次会议改写了莫始国的历史。乌洼、龙莲子、莫名政不再担任司都,带着全体国民对于他们的恨,从此消隐于人群。
艾萨接管了术司,莫珂接管了器司,穴司排名第四的司士汀松顺位成了司都,靠前的司士都死于坍塌。
乌洼那一刻的幸福感是他今生的最后一次,此后,他不再称自己图坦,他成了乌洼。他再没有见过龙莲子,也没有人再见过龙莲子。她是离开了,去了地上的世界,去建立新的莫始国了,乌洼总这样想,他也想过去追随她,可他没有勇气。
在她消失前,留给艾萨一些关于核反应的公式,还有一张字条,写着“世界那么大,我们应该勇敢点。”公式与那句话让艾萨参详了二十年,依然没有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