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桐裹着纯棉蓝白格纹睡袍，站在卧室门框下一动不动。咧嘴笑着。
她面朝的方向，一张一米八的大床上，凌寒露正盘腿打坐，闭目养神。状如入定。
一吸一呼，平静安宁。可是丝丝缕缕，凌寒露逐渐吸进了一股股柑橘味日化产品的香气。
是沐浴乳。气味的基调很熟悉。但与她自己用在身体上的感受不同。她琢磨着这就是张茉所说的，同一种香氛会因为人的不同体温而产生迥异的效果。
凌寒露睁开眼，朝着柑橘香的源头望过去。陆一桐还沉浸在某种欢快的情绪里。八颗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傻丫头，乐什么呀？”凌寒露将头顶的小发鬏解下来，发梢打散，为正式就寝做准备。“嗯？说说，开心什么？”
“嘿嘿……”陆一桐将睡袍裹得更紧，两手拽住前襟，担心一松手会飞掉似的，“姐姐，我喜欢你的衣服，喜欢你！”
“别傻站着了！快过来，我的救命恩人！小心着凉！”凌寒露拍拍旁边另一条铺好的被子。
“好嘞！”陆一桐应答一声，振翅飞来。可是她并没有飞进凌姐姐为她垒的巢，却一下钻进凌寒露的被窝里。
“唉哟，丫头，真后悔由着你跟闻慧喝酒了，疯了吗？”凌寒露嘴上说着，可手臂还是本能地搂住她。
“好幸福！”陆一桐蜷成一小团，欢快地抖着腿。
“你指什么？”
“能被偶像抱着或是能抱着偶像睡觉，难道不幸福吗？”陆姑娘手指比着V，从被子里伸出来。
“哈，你们年轻人立个偶像就这么随便吗？”
“姐姐是说，造神和毁神都在一念之间，是吗？”
“嗯……这句话，你书屏姐姐也说过。不过我估计她在你这个年纪时应该想不到这点。你厉害了。”
“嘿嘿，谢谢夸奖。再说回偶像，如何定义，应该是因人而异的吧。姐姐你这个偶像不一样，你是活生生的人，是我向往的，渴望成为的那种人。”陆一桐言及心中愿景，腿不抖了，五官因为憧憬而显得舒朗明媚。“是真的！”
“好，我信。一桐，说实话，你给我的初印象是有些作里作气……”
“换个词儿，应该是茶里茶气，嘿嘿！”陆一桐侧躺着，不时嗅一嗅睡袍的气味。
“但现在我发现那些都只是表象，其实你特聪明，特清醒。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大明白……”
“我知道，姐姐是觉得，这个丫头怎么没按正常逻辑走啊，是吧？”
“嗯。”
“好吧。我也没能理解。要按电视剧里的情节走，女二跟你套近乎应该是别有用心。套不上便罢，想别的辙来整你。套上了，跟你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伺机看你倒霉。遇上今天，哦不昨天，哦不还是今天的事儿，要么不痛不痒地呼叫两声，其实由着那人掐死你。要么假装惊慌失措，等那人把你折腾得差不多了再出手。把你半死不活的消息通知男主，既解了心头之恨，又能在男主那里博好感，说不定等你一死就有机会鸠占鹊巢……”
“哈哈！”
“但，姐姐，你可是你啊！你可是凌寒露啊！女二碰到你就没辙。真的。虽然费解，但这种珍贵的情愫它就是发生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傻丫头……”
“还没完，就像你用的那个词，‘作里作气’，要是陆某人真的以勇敢追求心中所爱之名去做不知廉耻的事，最终还是会把大获全胜的机会拱手让给女主。自己的脸皮牺牲掉，难道就为了给网文爱好者贡献一本女二充当跳梁小丑，又被女主四两拨千斤轻松碾压的爽文吗？我贱不贱？”
“哈哈……你可以尝试写剧本，太逗了！”
“剧……写作啊，这个……我暂时没想过。不过，顾盼写小说来着。”
“哦？没听他提过啊！”凌寒露睡意又淡了些。
“我有回在他抽屉里发现一本记事本，不小心打开，不是故意地啊。大概翻了一下，像是故事大纲。虽然我不搞创作，但情节设定的概况还是能看出来的。当然，写得太简单了，语焉不详的感觉，可能创作者就想自己能看明白就行吧？”
“他有这么个爱好我倒挺意外的。不过，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在他抽屉里放着，还能是别人的？呃，我这么说好像逻辑有问题。可是那天我问了他，他并没有否认。只说已经不写了。我想既然人家都不写了，就没有追问下去的必要了吧！”
“嗯，其实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挺好奇他当时的写作动因是什么？为了对抗孤独？或者弥补现实中的某种缺憾？或者是某种能力不及的愤懑？还是别的什么……”
“有机会姐姐去问问他，他会说的。”
“既然他把抽屉当做领地，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主动去侵入吧！”
“嗯，我懂了。晚安！”陆一桐正欲翻身睡去，却瞥见凌寒露睡衣领口处显眼的淤痕，“姐姐，脖子还疼吗？”
“还有点。不要紧。”
“我觉得那人就是冲你来的。你想啊，她没抢包，没要钱，上来就往死里掐你。当时虽然他蒙着脸，我也有些迷糊，但是我能肯定他踢开我的时候特别果断，他的目标就是你！姐姐你好好想想，谁想要你的命？”
“这，我真想不出。好啦，应该就是低概率事件，被我碰上了呗！”
“好吧，反正女子孤身夜行确实不安全。去年我路遇劫匪闹到派出所去，有个警察说几年前A市出过一起轰动全城的夜袭案，还出了人命……”
“一桐，睡吧。”
两个人头靠头。十分钟后，陆一桐酣然入梦。凌寒露睁眼望着天花板，脑袋里无数错综的场面纷至沓来。
而此时，A市绿野小区另一头的某栋楼里，顾盼起夜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几个小时前，他受苏驰远之邀，去本市最顶级的旋转餐厅跨年。
餐厅环境优越，氛围营造绝佳。顶楼俯瞰全城的独特视野，是它超高人均消费的底气。苏驰远在辞旧迎新之夜“抛弃妻女”，将顾盼带来了这里。
他觉得这个小子会喜欢的。
他们享用最为昂贵的法餐，金发碧眼的乐师为他们演奏小提琴曲……苏驰远尽全力让他们的所有感官都浸泡在美轮美奂里。然而那种极致的繁华，似乎居于云层之上的享受，却被苏驰远拿捏得更像是末世来临前的狂欢。
顾盼不理解。但不由自主，追随着苏先生在四百米高空信马由缰。
而零点钟声敲响后，苏驰远却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他像担心座驾会变回南瓜，仆役会重新变成鹅，争分夺秒将顾盼送回了家。
替顾盼推上住所的门，他松了一口气，道：“小子，新年快乐，做个好梦！”而后转身离去。
顾盼洗漱完毕，看了眼手机，凌寒露发来的烟火之夜，令他唇角勾起。
他忍住，未去打扰女人们的跨年之约。
手机搁在床头，随时待命。然而女人没有打来电话。女人和同伴途经小巷深处时的惊魂一幕，成了她们新年首日的至暗时刻。
那个时刻，顾盼没有收到呼唤。
他鼓胀着膀胱半夜醒来。他跑去洗手间里一泄而空。
洗手间磨砂玻璃透进来路灯的光。橘黄的，经由玻璃，颜色打了折扣。但依然好看。像含羞女子半推半就的目光。
这让他记起那天，凌寒露在这个小小空间里下蹲替他冲洗身体的样子。她扎了鬏的脑袋不时侧向别处，她眼神躲避他的双腿，以及别的更为凸显性征的部位。
后来她生涩地躺倒在床上，他的卧室里只剩下两具身体泛出的光。
而后，水到渠成之感令他回味良久。
这是他与凌寒露共有的绝美记忆。他从未料想有朝一日会成为被窥视的对象——
旋转餐厅里等待最后一道甜品时，苏驰远单刀直入。“你和女朋友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哪一步？是我理解的那种意思吗苏先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明白了。虽然我知道苏先生是一番好意，但是您关心这个我还是觉得意外。呵呵，怎么回答您呢，只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知道了。嗯……凌教授怎么看待你们之间的差距？”
“我觉得，以老师的思想深度，她不会被‘忘年恋’这个概念困扰。”
“你弄得清，自己对她是哪种感情吗？”
“就是，爱。”
“哈哈……”苏驰远往椅背上后仰而去。
“您笑什么？”顾盼不解。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凌教授的吗？她是外院老师，你是经管学院学生，怎么产生的交集呢？”
“……老同学介绍我来听凌老师的课，就这样认识了。”顾盼内心唯一无法坦荡如砥的部分终究还是被触及，遮遮掩掩使他感到语言不畅。
“哦？是这样。凌教授的才华毋庸置疑，你确定，就仅仅是被她的学术魅力所动？”
“或许，学术魅力是起点。”顾盼为此并不想多言。凌寒露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但并不需要拿来与人分享并受到赞许。
“呵呵，好吧！越是年轻，越是容易在一段感情里被所谓‘一生一世’的光环所捕获。而阅尽千帆的人往往不会轻信。”苏驰远笑得深沉。
顾盼从苏先生话语间读得出微妙的指引意图。这个明显阅历优于他的男人，试图“诱使”他去质疑与凌寒露之间情感的纯度与真实性。
他不怀疑苏驰远的善意。而越收越紧的关怀，则使他更加确信，自己充当的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情感寄托。“那个人”，或许并不仅仅是远去，极有可能关乎的，是人生的大痛……
顾盼带着排空了的膀胱和满当当的大脑，重新回到床上。
他睁着眼。这个夜晚所有的明示和暗示，彼此间无法理清的勾连，共同促成了他新年首日的至暗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