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西山小院，其实也不过是一处深山里的农家院落，在距此地五六里路程时，蔡祭酒家的门童就给了秦烈一把钥匙，接着驾着马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好在分开之后，有位当地的老伯作为指引，秦烈和子期这才走着找到了此地。
不过秦烈知道，就算是门童将他们护送出城了，后面也少不了“尾巴”，尤其是马车留下的车轮印，就更加的引人注目。
所以门童送他们出城后不久就与他们分开，这样多少能混淆暗夜里的追踪者。
然而负责带路的老伯见到秦烈满身的血迹，竟没有畏惧之色，想来也不是一般人。
秦烈本想着攀谈两句，却发现此人竟是名聋哑人，将他们送到地方后，老伯就自己悠悠的下山去了。
而蔡祭酒留个秦烈藏身的小院并不大，看起来就像是个废弃的农家院落，只有一间草房，一间牲畜棚子。
不过准备的倒是很难齐全，棚子下拴着两匹黑马，屋内也放有吃食。
秦烈查看了一番，扶着子期到屋内坐下，打开门童所给的包裹，里面除了一些药品还有一身干净的衣衫。
秦烈本想着生起火炉做点热乎的东西果腹，却被子期制止了，毕竟二人刚刚落脚，还是不要生火，免得惹人注意。
于是秦烈只好拿出一些干粮，与子期分食，“你没事吧？”
子期摇了摇头，“没事，还死不了……”
“哎，都怪我，是我连累你了。”
“说什么呢？当初我都收了你做小弟了，做大哥的哪儿有不罩着你的。”
秦烈勉强一笑，“呵，这你还记得呢，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君子一言，可是驷马难追，当初师父叫我管教你，怎么现在反悔了不成？”
秦烈看着子期憔悴的脸色，也就不想跟他再继续争执下去了。
他站起身脱下血衣，其实他自己的前胸上和手臂上也有着几条刀口，只不过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的秦烈，一时间不觉得疼而已。
“我去打点水，换身衣服。”
秦烈从院子里的深井中打上来几桶清水，坐在小屋的门廊上，借着月色擦拭着身上的血污。
子期在屋子内倚着一根木柱，就这样望着秦烈的背影。
这一瞬间，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在西竹林的日子，只不过时过境迁，长大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与年纪，还有多年来在心中埋下的那颗种子。
只可惜，他们谁都回不去了……
“嘿！擦点药，自己包扎一下，你可是要当郡马的人啊！”子期说着从屋子里扔出了那瓶凝血散，这可是天师府的奇药。
秦烈嘿嘿一笑，一把接住药瓶，“怎么，你这是关心我？”
子期听到这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迅速地扭过头去，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不见的这几月，秦烈像是突然长大了一般，不再是西竹林的那个愣头愣脑的少年了。
“那个……”
“嗯？”
“你说的那个叫澜梦的女孩儿，她……长得漂亮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秦烈这时站起身，将裤子也脱了下来，月色之下，年轻男子健美的酮体在子期的面前一览无余。
“要说漂亮吧……其实也还好，不过兄弟，你是不知道女人的好，不然你也不会当什么天师了。”
“咳咳！”子期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不敢正眼去看秦烈，“怎么？这么说你知道？”
“我？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呢，就觉得那女孩儿的胸很软……很香。”秦烈一边往身上倒水，一边回想着，“可是比这个更可怕的是，你总会不时地想起她的脸，想起她跟你说的话，有时候就像是在你身边一样。”
“那你还当什么郡马，直接回沙漠找她不就完了。”子期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这下反倒是秦烈不说话了，只是光条条地站在门前愣了一会儿，相继无言。
半晌过后，秦烈穿上那身新衣，走回子期的身边坐下，拿出了那本蔡祭酒所给的册子。
“这是什么？”
“罪证，一切的根源。”秦烈简单地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子期听完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跷，“这个蔡祭酒为什么要把这份名册交给你，你不是说他就是当年偃兵之书的参与者之一，若是把名册交给你了，不就是表明在自寻死路吗？”
秦烈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虽然他曾多次向蔡祭酒讨要这本册子，可是一直以来蔡祭酒都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而且他现在还没有成为朝云国的郡马，甚至今天晚上蔡祭酒还反常的救了他和子期的性命。
不过秦烈已经顾不及这么多了，他将那本斑驳的册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神情凝重地翻阅起来。
不足千字的上书檄文，秦烈足足读了有半炷香的时间，泛黄的纸张上罗列出了朝云国大将军秦飞的七条罪状，而后面有着上百人的联名画押。
国相李政和氏族之人当然都在其中，但还不乏许多被迫站队之人，说是牵扯了整个朝云国的朝堂都不为过，毕竟当年站在大将军秦飞这一边的无一不受牵连，不是受罪伏法，就是被发配为奴。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七大罪状每一项都说的是言之凿凿，但真正决定以叛国罪处死秦飞的，还是那本作为证据的“偃兵之书”。
十多年前，大将军秦飞出征楼西，想要一举解决胡人之患，却没想到三百雷豹骑被困于魔鬼城，而太傅黄虞从中作梗，在等不到援军的困境下，大将军秦飞不得不于十里亭同西胡首领完颜齐季签署‘偃兵之书’。
但其实除了蔡祭酒从中斡旋，当时的朝云国内也已经是怨声载道，远在沙漠深处的军队也没有了后勤供给，所以无论是于内与外，秦飞的这次北征都会以失败告终。
而作为朝云国的大将军，秦飞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风波暗涌，他的战争不仅在战场，也在他背后的朝堂。
万般缘由汇聚在一处，大将军秦飞签署偃兵之书也是必然，而三年的悬龙案，就是以当时的文书为证，坐实了大将军谋反之嫌。
所以事后看来，秦飞的结局其实在十年前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黄虞老贼的这一手阳谋，可以说是断送了朝云国未来的命运。
“现在就算你有了这本册子，又要怎么做呢？”子期虽然不知道这上面的名字都是何人，但想来如此多的联名，就凭秦烈自己一人是断不可能翻案的，就连女封君估计也不会支持秦烈，毕竟悬龙案一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到牵连，而现在还活着的肱股之臣多数都是氏族之人，他们一倒，估计朝云国也就完了。
虽然这上面所提及的通敌书信估计都是伪造，但作为通敌的最主要依据，偃兵之书的的确确是大将军秦飞亲自签署的，这是无法否认的一点。
那么其实对于秦烈而言，如今的状况就成了一个死局，就像当初蔡祭酒所说的那样，连女封君都无法做到的事，他一个无名小辈，无异于是以卵击石啊。
一时间，疲惫之感像潮水一般地涌上心头，秦烈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另一根木柱上，没有回答子期的问话，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在蔡祭酒面前质问是非曲直，争议对错的秦烈此刻在子期的注视下打起了退堂鼓，今晚所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意外，或者说可以视为一种警告。
如果秦烈在两天后真的去参加决赛，没准儿下一次，他和子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他现在是孑然一身，可是子期呢？
在西竹林的三年，子期从未谈论过于关于自己过去的一切，他的出身，他的父母兄弟，甚至他是哪里出生，秦烈一概不知。
可即便如此，秦烈也知道他没有资格让子期陪着自己在这里送死，报不报仇，能不能翻案，这些事情都跟子期毫无关系。
如果真的因为这些事情，让子期发生什么意外，秦烈也定会悔恨终生的。
而坐在他对面的子期显然是看透了秦烈的心思，他挪动了下身体，努力让自己舒服一些，“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生在世，所谓的痛苦不过是活得不够彻底，善良得不够彻底，坏的也不够彻底，所以自然烦恼会找上自己。”
秦烈看着子期面色苍白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
然而子期继续说道，“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众生皆苦，但众生也都有自己该走的路，别人是怎么也渡不了你的。你是秦烈，你的路，终究要你自己去走。”
“可这样不是太自私了吗？”
子期一笑，“三年前在西竹林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叫嚷着要替亲人报仇的少年哪儿去了？”
“是啊，哪儿去了……”秦烈也是一笑，扭过头透过没有窗户的窗框，望着黑夜里躲在乌云背后的残月。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世间的恩恩怨怨，国仇家恨，就像是缠乱的红线，究不清，理还乱，一环套着一环，人们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事到己身又有几人能有这番豁达。
这是在西竹林，自己第一次输给子期时老天师所说的话，当时一心想要报仇的他完全听不进去，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是这般的感同身受。
长夜漫漫，秦烈与子期都找不到可以一解困局的方法，无言之中，两人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各怀心事，疲累的昏睡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子期一直在西山的小院养伤，可子期不比秦烈，如此严重的贯穿伤没个半月时日恐怕是无法自由活动。
不过秦烈一直没有提及比武的事，就像子期也对自己的伤势闭口不言，害怕因为自己拖了秦烈的后腿。
临行前的那一晚，秦烈告诉子期，就算悬龙案无法翻案，但是他也无法就此放过曹然，所以比武他还是要去的，就算会死在梁溪城，他也要为母报仇，否则秦烈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子期没有多说什么，但秦烈知道，以子期的性子一定会跟着他一起去梁溪城的。
所以当晚丑时一过，秦烈趁着子期睡着的工夫，就放走了那两匹黑马，自己带着随身之物往梁溪城的方向去了。
子期倒是留了个心眼儿，一直都没有睡熟，他知道秦烈一定会想办法甩开自己，于是在秦烈放走马匹独自下山后，望着黑暗中远去的背影，轻轻骂了一句，“你这个自私鬼。”
说罢，子期拿上七星剑，趁着月色缓缓跟了上去……
作者的话：这章也稍微长了点，算是补上昨天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