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樊若有所思，仍道：“小子不论如何用剑，总难消解其上瘆人怪叫，纵然有意克制，心神亦为之所扰，反令怪声愈甚，想来是小子德不配此。此剑随我实如汗血盐车，还望凌先生勿要推辞。”凌四海摇头道：“我有一言相劝，陆小友无须太过在意剑上声响到底如何。正所谓‘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三籁真有异同？吾不知剑鸣是否如此啊！”
陆无樊听得不解，问道：“请教凌先生三籁如何？”“人籁为吹箫管所发之音，郭象言‘夫箫管参差，宫商异律，故有短长高下，万殊之声。’我觉你用此剑时正是如此，你这剑有无数孔洞，弯弯曲曲，参差不齐，削劈挑刺用出不同招式，风从不同孔入，便发不同声响，这不正与人籁相通？！”
“敢问地籁。”陆无樊觉有些道理忙又问。 凌四海道：“大地噫气为风，风过山谷、林木，吹众窍所发之音，便是地籁。拿你剑来。”陆无樊忙将剑递去，凌四海接剑一横，便即不动。随着山风吹过，黑剑不动自鸣。
“这便是地籁？”姚老头从旁听着也觉有趣，“何为天籁？” “这可众说纷纭了，小弟也拿不准呐。”姚老头白了他一眼：“你既不知，还胡说什么？”
凌四海也不以为意，说道：“‘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庄子只说风吹万物发出不同声响，乃是万物自身性状所至，并非是由谁发动的。可如此一说，却引人争论不休，更有人说‘天籁’并非声音，而是境界。不过我觉大可不必深究，只知‘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便是了。”
凌四海说着一撒手，剑落雪中，发出“噗嗤”一声，又道：“这声由剑与雪的性状所生，自然而然。流水、雷鸣、石裂等皆自然而动，自然发声，我觉便可称其天籁是也。”姚老头瞧着很是不屑：“打呼放屁同样自然而然，照你这么说，也是天籁不成？！”
几人闻言而笑，凌四海亦笑道：“说不准正是如此啊！我之所以费此口舌，只想告诉陆小友，无需为了剑上发不发声或发什么声而苦恼，顺其自然就是。若想着这般挥这剑发这般声音，那般挥那剑发那般声音，岂不成了演奏乐器？可纵是乐器，其所发之声本也无意，只是人强赋美恶，取其轻重缓急、高下长短，以成曲调，借以表达其心，纵然美听，却难称天籁。三籁无异，万声同趣，唯人言不同，虽动诸胸喉，实则发于人心，声有成心，因而有异。”
陆无樊更觉迷茫，却听冷千山哼了声道：“啰哩啰嗦，你只告诉他用这怪剑需“丧我”不就成了！他眼下用剑时所发的怪声，是因用剑时心杂怨念所致。声、心纠缠一起，相生相发，更透狠戾。陆小子，你若有当初在太湖西山缥缈峰用剑时的境界，眼下剑上绝不是此声，到底是如闻仙乐亦或呕哑嘲哳，老夫不敢断言，可定没这么重的杀气。”凌四海点点头：“冷兄说得极是。”
“我头次试剑时便不由想要宰了周商鸣，而这些年练剑，此念无时或忘。果是怨念太深，才致如此么？可若不为此，我还用剑做什么？！”陆无樊心道，跟着又不禁想起当年将“忘机剑法”交给师傅时，师傅曾说的话“忘机剑法虽厉害，可需剑归自然，人若能顺任自然，又何必用剑！”剑如是，剑法亦如是，他脑中混沌，不由呆立当下。
然忽听霍颙道：“陆小友，这些年所历何事？不妨说来，我们几个了老头子也好助你解开心结。”他当年遇陆无樊时只觉他是个质朴少年，而今从他剑上听出苦大仇深之意，知他必是遇上难事，故而有问。
可他说完，陆无樊并未开口，但见其愁涌眉眼之间，更令他不解。姚老头也上前道：“正是！但说无妨，纵是捅破天的事！也有爷爷为你撑腰！”
陆无樊本不愿说，可姚老头这当他是亲孙儿一般的话，终叫他再忍不住，眼一红道：“姚爷爷……师傅师娘被……被奸人害死啦……”“什么？！”这话犹如五雷轰顶劈得姚老头小眼圆睁，几欲迸出眼眶，余下三人亦惊骇莫名。
山风呼啸，半晌无言。眼见姚老头面有惨色，双拳紧握，仍难止瘫软之势，章可贞忙抢上前扶住他安慰道：“爷爷别太过伤心，莫要伤了身子。”姚老头闭眼深吸一气，长叹道：“参行……莲丫头……唉……”而后稳下心神，睁眼向陆无樊道：“你细细说来。”
陆无樊只得含泪将此事说出，姚老头听着脸色愈发阴沉，待陆无樊说罢，立时快步回身走向木屋。“你干什么？”霍颙急问。“收拾包袱！这就下山宰了周商鸣去。”姚老头脚步不停，恨恨道。
陆无樊忙上前拉住他道：“他日我定手刃周商鸣！姚爷爷，不可冒险。”他知周商鸣身怀邪功及忘机剑法，姚老头未必是他对手，只有自己舍命以忘机剑法对敌，或才有取胜之机。“这叫什么话！参行、莲丫头如我亲侄无异，既知此事，怎能不为他们报仇！”姚老头甩开他手道。
“那贼子现下已号令武林半壁，声势极大，咱们还当从长计议才是！”陆无樊仍是相劝，不愿他以身犯险。姚老头却道：“纵使他号令天下，我也得想法毙了他！”见此不成，陆无樊忙又道：“可贞的伤势要紧啊！”
这话终叫姚老头沉静下来，霍颙也上前道：“陆小友言之有理，需先治好可贞才是。”姚崇景点点头。
霍颙拍拍他肩膀，四下回望，眼中颇为留恋：“咱们几个老骨头在此过了几年清净日子，我原想埋骨于此，可江湖风波又起，再想清净怕是不成了。恐我帮那徒子徒孙骨头一软，也叫周商鸣收入麾下，那我可愧对列祖列宗了。姚老头，我放心不下，当先回去探探情形。你便好好在此救治贞儿，他日咱们江湖再会。”
姚老头知他此生都以仙霞派为重，虽然不舍，却未多说，只一挥手不耐道：“去吧！去吧！你这老骨头，挺到我下山再死！”关切之言，他却不好好说，然霍颙早习以为常，只笑道：“这是自然！”
忽冷千山问凌四海：“瞧你已好的差不多了，是下山去，还是守在这？”凌四海思索片刻道：“我那逆子有负天下英雄，江湖乱起，我也当稍尽绵薄之力，平息纷争，以赎其罪。”“你倒多管闲事！”冷千山不由摇头，“虽我懒理江湖事，可你们都走了，我留下也不过整日与姚老鬼斗嘴。罢了，咱们三人一同下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