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天下皆鱼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0601字 发布时间:2022-10-27

江湖草莽多是夜猫子,天黑之后性情更放纵,吵扰打斗声在城内各处此起彼伏。

白天封尘道长上清和居与银鱼空濛礼见后,欢谈不久便携手同行,从西门离城往归云山而去。

少了少林武当这种百年清誉自诩侠义道的名门正派,城内逗留的江湖草莽再无顾忌。

沈东寻下榻之后,吃了接风筵席,独自在房间彷徨,入夜后耳听远远近近的喧哗,突然似涌起了一股想冲出去大杀四方的激情。

这股激情自从他下野后便时常缠身,他深知自己戾气太重,所以暗地隐藏了另一层充满杀气染透血腥的身份,此秘密甚至连将军阁里他最亲信的人也无法得知。

以往每当戾气刺激大脑,他都忍不住伪装了那层身份出去作恶,但今晚他咬咬牙,强压冲动,不能在逼近英雄盛会的日子节外生枝。

而深受乱七八糟的心事困扰,他必须赶紧理出头绪。

XXX

由将军阁出资建造的酒馆也叫将军阁,外观大气,就像一个挥斥方遒的将军肃立静对敌阵,进门后金碧辉煌,是城内一等一的奢华。

据说这座酒馆接待过许多朝廷人物,沈东寻特意提供层出不穷的靡丽享受来维持他与朝中旧识的深厚情谊,秘密扩展一张庞大复杂的关系网,让将军阁尽快一统江湖。

但现在江湖又值多事之秋,孟无情燕归来两个刀魔肆意作乱,搞得到处血雨腥风,连栖凤山庄也惨遭屠戮,连杭州富可敌国的钱三爷也不得幸免。

沈东寻始终担心两个刀魔突然袭击将军阁,毕竟树大招风,他虽未亲眼见过孟无情的黑闪电及燕归来的七七四十九刀,然而死于他们刀下的人中有不少论武功不比他差多少,论势力也够强。

他曾和张海出切磋,上百回合不分胜败。

燕归来在高手云集的寿宴上轻松取了张海出性命,足见其刀法可怕,他若遭遇,必定难逃。

可最让他头疼的,还是夏饮血。

那天在那条污秽不堪的破巷子,他和夏饮血对峙,强烈感到她功力相比多年前已大增,若动真格,必定难胜。

虽有训练精良的数百甲士,但夏饮血现在勾结的帮手也不少,而且大半仍深藏在暗,他无法知悉底细加以完善的防备。

这次去栖凤山庄,就怕横生枝节,幸好他有陆兴的数千士兵做后援。

这次英雄会的目标,是整个江湖结盟,讨伐燕孟两个刀魔,据传燕孟也有极大可能出现。

到时天绝崖长老插手,难免是一场混战,对他而言越乱越好,他正可趁乱解决夏饮血。

有天绝崖长老支持,群雄要打败燕孟,应该也并非困难。

所以想到最后,沈东寻还是大大松了口气,但他有更隐秘的夙愿又跳出来使他心神不宁。

他低声自语道:“我们的约定,你忘了么?我们的身份都是虚伪,你不知我究竟是谁,我也不知你的具体底细。这次我只想和真实的你一决胜负。”

他左手温柔的抚摸右手,空落落的手心产生了渴望,不是渴望宝剑,而是渴望另一种更具威力的利器。

他的手心已和那种利器被迫暌别日久,但那种利器其实一直在背心受厚厚的盔甲及衣服掩盖。

他的那个对手也和他暌别长达十年,不久前他们才得以重逢,当时的爽快在此刻回想仍热血沸腾,甚至眼角隐现泪光。

只要他们尽情交手,他就能瞬间把所有烦恼忘怀,不再贪慕虚荣,不再尔虞我诈。

他凭窗远眺,发现圆月当空,那些粗野混乱的喧哗突然屏绝,一枝繁花在月影中静静摇曳,如梦似幻。

他神思随着枝叶花瓣的轻摇而逐渐缥缈。

XXX

这是一家普通客栈,上下两层,下面是饭堂,上面只有五间客房。

为了丫头喜静,孟无情特意在远离城心的偏僻街巷找到这家门可罗雀的客栈。

他们是今天造访的首批客人,老板伙计都喜笑颜开,盛情招呼。

他们先叫了一桌酒菜,再定了三间房,饭后丫头困倦回房休息,留孟无情和燕归来继续谈天。

燕归来指了指楼上,悄声道:“你可别只顾着朋友,冷落了娇妻。”

孟无情笑道:“我现在若上去陪她,绝对要被立刻赶出来,你信不信?”

燕归来摇头。

孟无情道:“要不我们打个赌。”

燕归来道:“赌什么,我可没多少钱。”

孟无情道:“赌钱的男人不是好东西,我们不赌钱,我们赌一顿饭。”

燕归来错愕。

孟无情道:“上次我已做过一顿饭给你吃,看你吃得喷香,我就忍不住想尝尝你的手艺。”

燕归来道:“我不会做饭。”

孟无情道:“你不会也没关系,如果我赌赢了,你给我做的饭比牛屎还难吃,我也照吃不误。”

燕归来笑道:“你太瞧不起我了,我做得再差,也不至于比牛屎还难吃。”

孟无情目光灼灼道:“赌么?”

燕归来斩钉截铁道:“既然你这般瞧不起人,我就姑且和你赌一次。”

孟无情含笑起身,大步上楼,叩响丫头的房门。

丫头开门,孟无情进门,门尚未关闭,丫头已坚决的把孟无情推出。

孟无情无奈下楼,等丫头关门后,才对燕归来展现得意的笑容:“明天有现成饭可吃了。”

燕归来只看得稀里糊涂,皱眉道:“为什么她不让你进屋?”

孟无情笑道:“因为她真的困了。”

燕归来道:“我不信。”

孟无情道:“我对她说,我想带她去逛逛夜市,她急忙摇头,把我赶了出来。”

燕归来道:“你这人,真是无聊,现在城里那么乱,乌烟瘴气,有啥夜市可逛的?”

孟无情道:“不管怎样,你赌输了。”

燕归来傲然道:“输就输,不过是一顿饭,还能难倒英雄汉?”

XXX

孟无情看出这一路上丫头心事重重,眉目间常含郁色。

此行前往栖凤山庄,势必与张元凤激烈对峙,而她虽表面上毅然决然,内心毕竟难忘旧情,张元凤毕竟是她初恋。

在别的事上,孟无情都可以好生劝慰,独她这段初恋旧情引起的忧伤,他着实不便找她相谈。

他上楼叩开她房门,并非真是要带她逛夜市,而是豁出去想与她谈谈张元凤。

他说:“我知道你心中有事,这一趟对你并不容易,原本我就不让你来,但你……”

丫头不等他说完,微笑道:“这段时日里,我们谈了很多次心,你帮我解了很多心结,今晚却不适合再谈心,我的这个心结也需要自己解开。我不能总是依靠你。”

他还打算说什么,丫头已把他推出房门。

门重新关闭的瞬间,丫头贴着墙壁泪如泉涌,内心无比酸苦。

她这一路行来,的确频繁在想张元凤,而想最多的,却不是那段旧情。

她想最多的仍是孟无情,莫名觉得自己和孟无情终归无法真正走到一起相爱。

她越来越明白关于张元凤的这个心结是根本解不开的死结,这其中不仅因为太过深沉的爱,也因为那天是她一而再相逼张元凤回山庄,使他毫无准备的亲眼目睹极其凄惨的家族血灾。

虽然那场血灾不是她造成,但她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悲哀中坚信是自己造成那段情感的彻底破灭,造成张元凤性情的完全改变。

她忘不了与张元凤一起亲眼目睹庄内尸山血海时内心强烈的恐惧,就像置身地狱,被万千罪孽催生的毒火焚烧神智。

那份恐惧,刻骨铭心,至今不灭,让她错觉栖凤山庄此次又将遭受惨祸,血雨腥风。

可她不能把这一切胡思乱想告诉孟无情,她知道解开心结对自己非常重要,而夺回清白对孟无情燕归来更重要。

她难以克制恐惧,越恐惧,反倒越渴望,所以她也难以克制的毅然决然。

她只有缄口沉默,心扉不再向孟无情轻易打开。

窗外皓月当空,江湖人的胡闹远在城心,这里只有星光月色的诗意。

她走到窗前,真想自己像嫦娥一样,纵身飞舞,直至月宫,彻底离了凡尘俗怨。

星光月色把高高低低的千重屋脊照出一片与下方市井气息迥然不容的柔情。

突然丫头惊见一个小巧玲珑的人影在对面屋脊上伫立,正俏皮的对她招手。

她低头擦干眼泪,抬头发现那个人影相距自己窗户更近,星光月色下看的分明,竟是白天面摊上孟无情认识的女孩。

白天她不便多问,即使现在也不愿直接问孟无情,女孩主动前来招手,恰合她意。

她吹熄桌上蜡烛,轻盈的越窗而出,横跨小巷上空,来到女孩所处的那段屋脊。

女孩笑吟吟的拉着她手,展开轻功,两人燕子般在无数屋脊间自由来去,最终跳下,已身在城墙根。

城防虽加倍严密,但这里十分荒僻,夜间巡查的兵卒绝不会过来。

周遭漆黑,偶有虫鸣。

女孩拉着丫头贴墙而坐,两人近靠紧依,就像情深意厚的闺蜜,丫头对她的亲密举止也始终不厌不拒。

女孩笑道:“我叫封依,你可以直呼阿依,姐姐,你叫什么?”

丫头道:“我叫丫头。”

封依讶然:“你没名没姓么?”

丫头木然:“我本就没名没姓,别人习惯叫我丫头,我也喜欢别人叫我丫头。”

封依道:“但我一眼就看出,你绝不是丫头,你不仅是非常成熟的女人,还是富家千金。”

丫头沉默。

封依道:“姐姐,你生气了?阿依又话多了。”

丫头冷冷道:“你看得不错,我确实是富家千金,可惜现在我有家不能回,再无一个亲人,我若提及姓氏,只会更加痛苦。”

封依叹道:“我们女人总是苦命。”

丫头道:“你为何突然来找我?为何知道我住在哪家客栈哪个房间?”

封依直言道:“他白天跟踪我,我就跟踪他,你和他在一起,他住在这家客栈,我当然知道你也在这家客栈,而这里一共才五间房,要找到你在哪个房间并不难。”

丫头道:“你认识他么?”

封依仍是直言,根本连想都不想:“认识,不过只算一面之缘,没有姐姐和他的缘分深。”

丫头竟微感羞涩:“你还没说你突然找我干嘛。”

封依道:“我跟踪他一路下来,愈加觉得他讨厌你可爱,咱俩肯定能做好姐妹,所以懒得管他,直接找你。”

丫头笑道:“你愿意和我做姐妹?”

封依热切道:“我们可以在这里义结金兰。”

丫头淡淡道:“我也觉得你可爱,但我不能觉得谁可爱,就毫无顾忌的和谁做姐妹,我对你不够了解,你对我也不够了解。”

封依眨着晶莹剔透的眼睛,显得十分机灵:“何不先做姐妹再了解?”

丫头肃容道:“至少要了解你是友是敌,万一你是假意示好,我又是天生老实……”

封依急道:“你怕我把你拐去卖了?”

丫头道:“你这么机灵,要卖个把人当然不在话下。”

封依委屈道:“我连十八都未满,烂漫天真,你竟把我看作人贩子?”

丫头道:“相互了解,也是为你好,万一我把你卖了呢?”

封依噘嘴道:“我可不觉得姐姐是人贩子。”

丫头突然站起。

封依跟着站起,惊问:“姐姐,你干嘛?”

丫头冷笑:“你既不是真心实意,那我们就无缘了。”

封依无奈道:“好吧,姐姐想怎么相互了解?”

丫头道:“我们一起回客栈见孟无情。”

封依顿时慌了:“这是什么鬼主意,我可不要见他。”

丫头道:“他又吃不了你,为何不要见?”

封依嗫嚅道:“他……他……他……”

丫头道:“怎地?”

封依突地哇哇哭道:“他会打我屁股。”

丫头震惊:“什么?”

封依跺脚抹泪道:“姐姐你不知道,他是大坏蛋,他爱欺负小姑娘,他每次看见我都想打我屁股。”

丫头当然不信:“我和他朝夕相处已很久,我了解他不是你说的那种大坏蛋,多半是你自己太调皮,把他惹急眼了,他忍不住打你屁股。”

封依道:“他就是大坏蛋,他就是,他专门欺负小姑娘,你是大姑娘,他可不好意思打你屁股。”

丫头正色道:“我姑且信你。江湖儿女,嫉恶如仇,听见了这般不平事,我身为一代女侠,必须管管。你随我回去见他,我帮你报仇。”

封依好奇道:“你如何报仇?你武功绝对没他厉害。”

丫头道:“我武功虽然不如他,但我有一种本事,绝对叫他动弹不得。”

封依更奇:“什么本事?”

丫头冷笑:“变成母老虎的本事。”

封依怔住,半晌似才明白过来,拍手欢叫:“男人的克星,总是母老虎,这道理我也是久有耳闻。”

丫头道:“所以我可以帮你报仇,你可以放心大胆的随我回去。”

封依道:“你先告诉我,你如何报仇?”

丫头道:“以牙还牙,当然是打他屁股。”

封依又拍手欢叫:“好玩,咱们这就走。”

XXX

城内各处的喧哗渐渐消沉,街上来往的武林人也渐渐稀少。

夜已深,沈东寻素来生活很有节律,往常都是早睡早起,今天疑虑丛生才辗转到现在。

他关闭窗户,返身床前,准备吹灯宽衣,岂料门竟被突然叩响。

叩声极轻,但越是轻的声音,越在半夜让武林人机警。

沈东寻凝目门上,握紧剑柄,也不询问来者是谁。

叩声停止,万籁俱寂,沈东寻仍能清楚的感知到来者伫立门外。

来者散发极其强烈的气息,隔门冲击沈东寻脸颊,催出一层寒栗。

但那气息不是杀气,只是一种武功深湛的人自然勃发的内劲。

沈东寻觉得那气息非常熟悉,又从中知道对方绝无恶意,立刻放松剑柄,拉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老人,鸡皮鹤发,勾腰驼背,手拄拐杖,虬结的杖头挂着铜铃。

“真是贵人临门,每次你出现都让人先闻铃音,这次你的铃铛怎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否则我也不必吓一跳了。”

白千仇脚步蹒跚,却是飘然之姿,无声无息的进门。

沈东寻明白要在行动时始终抑制铃铛,需要非常厉害的功力。

“老儿深夜造访,为了避人耳目,尤其是避开你那数百精兵的耳目,不得不强行静止铃铛,无意吓到将军,还请见谅。”

沈东寻展颜道:“白老兄要来就来,咱俩多年朋友,我那些属下绝不会拦你。”

白千仇道:“难道你的数百属下都认得我?而且是在夜半之时?”

沈东寻笑道:“唉,我竟疏忽了这一点,罪过。”

白千仇道:“老儿之所以深夜打扰,只因白天不方便,这时候单独拜见,才算机密。”

沈东寻目光一凛:“老兄有什么机密要与我单独相谈?”

白千仇道:“白天那条街上发生的事端,老儿也都看见了。”

沈东寻道:“是么?”

白千仇道:“将军必定奇怪,为何丐帮帮主汉时关及各袋长老始终不见踪影。”

沈东寻道:“老兄深夜找我,就是相谈丐帮之事?”

白千仇点头:“尽管丐帮已落选天下十大门派,但论人数、势力,天下仍属丐帮第一。”

沈东寻承认:“丐帮没有分坛分舵,遍地为营,每个城镇至少都有千百弟子,其声势之盛,别帮别派永远及不上。”

白千仇道:“何况汉时关虽不能将丐帮的地位重列十大门派,却也是几十年来公认最好的一届帮主,武功高绝,人品卓荦,乃当世一等一的豪杰。”

沈东寻道:“对汉时关帮主,我向来非常仰慕,可惜缘悭一面。”

白千仇面色愈显凝重,沉声道:“而各袋长老,也是个个英雄人物,德高望重。但近些年来,江湖上谁也没见过汉帮主及各袋长老露面,岂不离奇?”

沈东寻皱眉道:“难道丐帮中已有不为人知的大变故?”

白千仇道:“据我观察,各地而来及当地的丐帮弟子,数量不下一千,即使汉帮主不亲自率领,也需派两个长老统管。丐帮势力太大太杂,出现变故也是常事,只恐不是内变,竟是为他人所谋,汉帮主及长老们都已身遭不测。”

沈东寻语调陡然冷锐:“今天假扮丐帮弟子的那人并不否认他行为和夏饮血有关,但对夏饮血极其不恭,又提到另一个更可怕的主谋。会不会是夏饮血勾结那个主谋秘密的毁了丐帮,将汉帮主及长老们要么逼死要么囚禁,以致近些年他们的踪迹再没出现过?”

白千仇道:“将军所料多半不差,否则丐帮弟子不会两次涉足夏饮血的阴谋。”

沈东寻顿感情势比之前自己所虑更严峻:“丐帮弟子虽普遍武艺稀松,怎奈成千上万,一旦汇聚围攻,我将军阁倾尽全力恐怕也难是对手。”

白千仇道:“天下五大门派,以龙凤山庄势力最盛,但也不敢和丐帮硬碰硬,若势成水火,必定两败俱伤。”

沈东寻道:“我创建将军阁,近年来发展迅猛,论势力终究无法与青锋司徒龙凤相比,连他们也要两败俱伤,将军阁十有八九只能玉石俱焚了。”

白千仇道:“将军是老儿这么多年交契深厚的朋友,老儿很想帮将军阁度过此劫。”

沈东寻振奋道:“白老兄,你深夜找我,定是有了关键信息。”

白千仇微笑道:“老儿无法给你带来关键信息,但可以带你去见一个关键人物。”

沈东寻奇道:“是谁?”

白千仇道:“将军若信得过老儿,请孤身随我前去某地。”

沈东寻道:“我当然信得过朋友。”

白千仇走到窗口,指向远处一段城墙:“那人就在那里,我们不必走门了。”

说话中,他已飘然出窗,落向对面屋檐,沈东寻慢他一步跃出,却先他一步掠过檐角。

他掠过又回身,反手拔剑,剑锋直逼白千仇咽喉。

白千仇临变不惊,面无表情,脸上的皱纹及胡须在此刻都死气沉沉。

沈东寻冷笑:“可惜这次鱼没有上钩。”

白千仇的声音也是死气沉沉:“将军莫非自比一条鱼?”

沈东寻目露怨毒之色:“白千仇,多谢你今晚造访,启发我想通了很多事。”

白千仇道:“是么?”

沈东寻道:“那次途径那条污秽不堪的破巷,本来我以为夏饮血一个疯婆子已孤家寡人,那些乞丐与她毫无关系,大家都是凑巧碰在一起。但经过今晚咱俩的谈话,我想通那些乞丐极可能正是特别安排在那里等着伏击我。”

白千仇道:“的确如此。而且当时附近还潜藏着更多杀手。”

沈东寻道:“可我又想不通夏饮血为何要出来和我对峙,你又为何出来解围,那样必然破坏你们原本的计划,那些杀手便无法再施突袭。”

白千仇道:“的确如此,光靠那些丐帮弟子,根本不是你手下数百精锐的对手,但他们数量更多,行动后足可暂时缠住那数百精锐,让你势单力孤,夏饮血再亲自与你交战。”

沈东寻道:“这计划已经接近完美,你呢?你难道不跟夏饮血一起攻击我?”

白千仇道:“我出名的是头脑,不是手脚,当年剿灭夏氏的计划,就是我帮你想出的。你知道若要打架,我连你十招都抵不住。”

沈东寻恨声道:“所以那次针对我的计划,也出自你的头脑?”

白千仇点头。

沈东寻道:“但主导计划的,并非夏饮血?”

白千仇点头。

沈东寻道:“夏饮血为何要破坏计划?”

白千仇道:“她没有把握。”

沈东寻道:“没有什么把握?”

白千仇道:“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而且她还想到一点。”

沈东寻道:“哪一点?”

白千仇道:“她认为那个人不是真要帮她设计报仇,却是要她和你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

沈东寻道:“那个人就是一切的主谋?”

白千仇道:“夏饮血主动先来和你对峙,然后我出来解围,最终任你一走了之,但那些杀手就此绝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用计引来了孟无情。”

沈东寻恍然:“原来孟无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意外出现在那里。”

白千仇道:“一切绝无意外,在那天的你眼中,却都看似意外。”

沈东寻笑道:“你来给夏饮血解围,孟无情来给你们解围,这套连环计真是不错。”

白千仇道:“的确不错。”

沈东寻饶有趣味的问:“孟无情是怎么给你们解围的?有没有杀了那些臭乞丐?”

白千仇道:“没有,当那些杀手准备群起而攻时,孟无情使出了惊世骇俗的黑闪电。”

沈东寻愕然:“据说孟无情的黑闪电从不会在白天使出,甚至连刀也绝不在白天拔出。”

白千仇道:“将军身为地道的江湖人,江湖上各种传闻的本质,将军应该心知肚明,一百种传闻里,能有十种是真实已难得。”

沈东寻叹道:“这正是江湖人最大的悲哀之一。”

白千仇未置可否。

沈东寻疑道:“但黑闪电一出,那些杀手怎会没被杀?”

白千仇露出怪异的笑容:“这就是黑闪电的厉害之处,它虽未杀了他们肉身,却彻底毁了他们斗志,从此形同一群婴儿,再无用处。”

沈东寻内心震动良久,突然真想亲眼目睹黑闪电的风采。

白千仇脸上笑容转瞬即逝,又是一片死气沉沉。

沈东寻冷笑着转过话题道:“那个主谋竟会连你们也杀,到底是什么来头?”

白千仇道:“我今晚带你去见的,就是那个人,你可以亲自向他问个清楚。”

沈东寻动容:“你今晚果然是设下了毒计。”

白千仇死气沉沉的脸终于又显现表情,眼神随之变得狡猾而阴冷:“的确是毒计,不过不再是对你的。”

沈东寻向他怒目逼视:“那是对谁的?”

白千仇怪笑道:“夏饮血。”

沈东寻惊异,本已稍微云开日现的真相又被乌云遮得严丝合缝。

白千仇道:“奉劝将军,这次还是上钩吧,难得的良机千万别错过。”

沈东寻冷冷道:“上钩对鱼有什么好处?”

白千仇道:“有人钓鱼,是为了吃鱼,有人钓鱼,是为了养鱼。”

沈东寻道:“那个人就是为了养鱼?”

白千仇道:“将军想不想做一条被人养的鱼?”

沈东寻傲然笑道:“白千仇,你竟敢问我这种问题?沈某岂甘屈于人下?听人摆布?”

白千仇道:“将军不知自己早已是一条鱼,难道将军宁愿被吃也不愿被养?”

沈东寻震怒,一剑狠狠劈下。

一大把胡须从白千仇下巴飘落。

白千仇根本不动,毫无惧色:“将军好剑法,可惜再好的剑法,也改变不了将军是一条鱼的事实。”

沈东寻举剑,寒光闪闪的剑锋紧贴他脖子:“你说我怎样成了一条鱼?”

白千仇道:“不可说。”

沈东寻道:“死也不可说?”

白千仇道:“我现在不说,可能被将军杀死,我若说了,我和将军都会死。”

沈东寻怒道:“怎地?”

白千仇目中隐隐泛出凄凉之色:“因为我和将军一样,早已是一条鱼,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鱼,那人即使不想吃鱼,也必立刻杀掉。”

沈东寻陷入可怕的沉默。

良久,剑锋垂下。

白千仇仰头看那轮已残已黯的月,仿佛看见了自己久已荒芜的生命。

“对上天而言,大家都是鱼。”

他解除了铃铛的束缚,寒冷的夜风吹过,诡异又凄婉的铃音往四面散去。

沈东寻沉声道:“好,我接受我是一条鱼的事实,我至少要瞧瞧究竟是谁在等我上钩。”

突听屋檐下左侧的窗内有人轻柔谦恭的笑道:“两位如果肯上钩,就请下来吧。”

沈东寻面露古怪的表情,似哭似笑:“原来钓鱼的人这次并非在岸上,而是在水下。”

那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漫吟诗句般极尽雅致:“只因水下的景色其实远比岸上要美得多,更令人流连忘返。”

沈东寻故意讥讽道:“人在水下久了,不怕憋死么?”

那人道:“将军这么快就忘了白千仇感慨的那句话?”

他不等沈东寻回应,自先悠悠叹道:“对上天而言,大家都是鱼。”

XXX

酒过数巡,燕归来已酣醉,举头望着宁谧月空,只见繁星闪烁,自皓月身周无边无际的漫撒开去。

众星拱月,本该衬托出月的高洁,在燕归来醉意朦胧的眼中却觉得那月极是寂寞。

那些星星的热闹与那月有什么相干?

它们有一样的语言、思想、情感,而那月亿万斯年也找不到自己心仪的同类。

孟无情看出他的怅惘,提醒道:“时间不早,该去睡了,明天还得赶路。”

燕归来双目空洞,表情迷离,不知听没听见孟无情的语声,静止半晌,叹道:“你发现了么?”

孟无情讶然:“发现什么?”

燕归来旋即低头,全心全意的凝注着手中空杯,仿佛里面盛放了伊人遗落的最后一丝甜美:“今晚的酒很不好喝。”

孟无情舌尖残存酒味,只觉些些酸涩,颓唐道:“的确。”

燕归来道:“但奇怪的是,越不好喝的酒,醉了之后越过瘾。”

孟无情苦笑:“或许是因人们造出酒来,本不是为了好喝,而是为了喝醉。醉倒之后,酸甜苦辣都是一样,谁还去计较?”

燕归来点头:“如果难以让人喝醉,即使好喝得甜如蜜,又有什么意思?”

孟无情道:“每种东西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

燕归来嫌厌又凄楚道:“狗屁价值,你可知道,我不想喝醉,我想和以前一样,喝十口酒,八口都是洒出来打湿衣襟,但我现在偏偏做不到。”

孟无情道:“那就尽情的享受,一滴不洒的喝酒才不枉酿造的心力。”

燕归来放下空杯,淡然道:“你陪我说了很多话,已仁至义尽,不必继续陪了,去睡吧。”

孟无情道:“好,我不陪你了,我去睡。”

他站起,转身,突觉心如刀绞的难受,正要迈上楼梯,却发现两个人迎面走下。

他看清这两个人,再强的定力也无法冷静,大惊失色道:“你们怎会在一起?”

燕归来听见他语声的慌乱,不禁回头,竟看到丫头和白天面摊上那古怪刁钻的女孩并排下楼,手牵手甚是亲密。

封依冲着孟无情眨了一下满是调皮劲儿的眼眸,嬉笑道:“你还是去掉人皮面具吧,这张假脸丑死了,反正现在夜深人静,也不会有人偷窥你们。”

孟无情冷冷的问丫头:“你干嘛不睡觉,突然和她在一起?”

丫头不搭理他的含怒质问,也像封依那样俏皮的扮个鬼脸:“听这位阿依妹纸说你每次看见她都要欺负她,所以我现在来替她打抱不平。”

孟无情错愕,瞪眼道:“我……我欺负她?”

封依坚决的点头,瞪眼和他相视:“对,你欺负我,你专门欺负小姑娘。”

孟无情道:“我如何欺负你?”

封依道:“你打我屁股。”

听了这句话,燕归来的酒意瞬间醒一半,若是嘴里有酒必定直接喷出来。

丫头一本正经道:“所以我也要打你屁股,给阿依妹纸报仇。”

孟无情简直要气得跳起来:“你别和她一起胡闹。”

丫头温柔的凝眸向他:“你生气了?”

孟无情冷哼:“遇上这种事,鬼才不生气。”

丫头抿嘴一笑:“生气就好,我正是想激你生气。”

孟无情愣住。

丫头放开封依的手,凑近孟无情身边拉住他的手,语声和目光更温柔:“因为你本就生我的气,我不要你把自己憋坏了。”

孟无情彻底糊涂。

丫头幽幽道:“你不愿我这趟跟着来,我又非来不可,你不能直言拒绝,因为你知道你除非捆住我,囚禁我,否则我孤身一人也会来栖凤山庄。你心中气我,也气自己,却一路上默然憋着。我怕你憋出病来,突然不喜欢我了。”

孟无情痴立半晌,眼角竟似泛出泪光,深叹道:“我错了,我低估了你对我的了解。”

封依懵懂道:“姐姐,你不替我打他屁股了?”

丫头道:“如果他真的欺负你,我一定替你打他屁股,但你光是一面之词,无凭无据,我如何信你?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封依跑到燕归来身边,抽泣道:“大哥哥,你瞧他们联起手来欺负我。”

燕归来笑道:“那容易,你也欺负他们就是了。”

封依急道:“我比他们小那么多,又是孤苦伶仃,怎是他们的对手?大哥哥,我看你人好,你帮我吧。”

燕归来道:“我可不是好人。”

封依道:“你绝对是好人。”

燕归来道:“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好人?”

封依指着一个地方,破涕为笑道:“这里。”

燕归来脸立刻沉了下去。

她指着的是他那柄刀:“刀既是好刀,人自然是好人了。”

燕归来冷冷道:“刀不是好刀,刀已杀过很多人。”

封依道:“我知道它杀过的人,都不是好人。”

燕归来心中一凛:“你知道?”

封依道:“其实不是我知道,是我干娘知道。”

燕归来道:“你干娘是谁?”

封依道:“你问他,他见过我干娘。”

她的手指从燕归来的刀转向孟无情。

燕归来不顺着她手指去看孟无情,冷冰冰的目光逼视她脸上:“我只问你。”

封依道:“你真聪明,知道问我比问他有用,我虽不能直接回答你,却能直接带你去见我干娘。”

孟无情已见识过夏饮血的恶毒,抢过话头道:“如果你想带这位大哥哥去见你干娘,那我也得跟随。”

封依笑道:“你怕我干娘伤害这位大哥哥?这位大哥哥的刀法不会不如你,用不着你保护。”

燕归来突然道:“我不去见你干娘。”

封依惊讶:“你不想见我干娘,问他为何对你那般了解?”

燕归来道:“我想,但我现在更想睡觉。”

封依呆住:“睡……睡觉?”

燕归来道:“我不是夜猫子,现在也不早了。”

封依皱皱眉,犹豫了半晌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问完了我也回去睡觉。”

燕归来道:“你问。”

封依咬着嘴唇,又犹豫了半晌才痴声问:“你可认识端木吟雪?”

燕归来摇头。

封依道:“你真的不认识?”

燕归来反问:“端木吟雪就是你干娘的名字?”

平常干娘最忌讳这个名字,她很想搞清楚为什么干娘每次提到燕归来就面露异色,此刻说到这个名字她内心已是胆战心惊,仿佛这个名字是力量强大的诅咒,可以把怒气冲冲的干娘瞬间惹来此处。

燕归来见她支吾难言,深知答案是肯定的,但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相关这个名字的丝毫印象。

他不再多言,举步上楼。

孟无情对陷入痴傻状态的封依道:“你走吧,你别对你干娘说今晚见过我们,否则我真的打你屁股。”

封依痴痴道:“你放心,我不会说,我什么也不说。”

她这辈子终于有了迷茫甚至哀伤的感觉。

她不知这些感觉怎会突然出现,像乌云般掩盖她一贯明媚的心田。

她从燕归来眼中,隐约看出了一种非常熟悉的光芒,本该只会闪烁在干娘眼中的光芒。

她坚信燕归来绝对和干娘有秘密的关系,燕归来不认识原本的端木吟雪,难道认识现在的夏饮血?

她很想再问他认识夏饮血么,却心中沉闷,喉头梗塞,一丝奇异的恐惧袭来,缠紧了她此刻顿变柔弱不堪的意识,什么话也无法自如说出。

她只有走,呆呆傻傻的走。

丫头看着她孤苦伶仃的背影,不禁心生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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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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