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年轻时学过中医,师傅是当地的名医桑吉,可惜次仁没能坚持下来。这之后,他另拜了师傅,成了油漆匠,渐渐地,便与桑吉师傅疏远了。
因此,当桑吉看到次仁再次前来拜访,便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事了。
次仁也不拐弯抹角,见师傅家中无人,便开门见山道:“师傅,记得二十年前,你教我学医时曾经说过,目前通行的《伤寒论》,并非张仲景原著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桑吉回答,“张仲景写《伤寒论》时,正值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张仲景去世后,《伤寒论》便在兵荒马乱中散失殆尽,幸好晋朝的太医令王叔和,搜集残卷,重新编订,才有了现行的《伤寒论》。你可以说如今的《伤寒论》不是张仲景的原本,但不能说不是张仲景原著。”
次仁点点头,又问:“我听说目前还有多个《伤寒论》的版本,难道这些版本没有一种是张仲景的原本吗?”
桑吉说:“现在研究最多,普遍认为比较好的版本是宋本《伤寒论》,其他版本大同小异,大概都是在王叔和重新编辑的基础上各有发挥而已,但无一是张仲景的原本。”
“是吗?”次仁淡淡一笑,“如果说《伤寒论》的原本在晋朝王叔和搜集,编订之前就已经流传到了西藏,之后又以藏文的形式保存至今,那又怎样?”
桑吉愣住了,但转瞬又露出轻蔑的微笑。他觉得次仁一定是在痴人说梦,拿他寻开心呢。但次仁的目光却是那样坚定,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桑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收起笑脸,郑重道:“你大老远的跑来见我,想来也不是为开玩笑吧?”
“我可没那闲功夫,”次仁往桑吉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师傅,我发现了藏文版的《伤寒论》,书卷已经保存一千多年了,很有可能是张仲景的原本。”
桑吉忙问是怎么发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次仁这才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道明了。
原来近几天,次仁都在为萨布轮什寺做维护工作。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刹有许多殿阁都饱经风霜,油漆剥落,颇为不雅。因次便请了次仁去重新刷漆。
昨天,次仁进入藏经阁工作。这藏经阁中堆积如山的历代佛经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趁寺中喇 嘛不备,便随手翻阅起来,可没想到这一翻,却发现了藏文版的《伤寒论》。
桑吉认真地听着次仁的叙述,心中起了些疑问。
他皱着眉头说:“藏经阁所藏的书籍应该都是佛经才对,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放一本《伤寒论》进去呢?”
次仁依然郑重道:“师傅应该知道,《伤寒论》还有个别名,叫做《金匮玉函经》吧。”
桑吉问:“那又怎样?”
“我发现的这本《伤寒论》,就是以《金匮玉函经》作为书名的,”次仁接着说:“您不觉得《金匮玉函经》很像是某部佛经的名字吗?我想一定是哪个粗心的喇 嘛,把这部神圣的医书当作佛经供养在藏经阁中了。萨布轮什寺的藏经阁规模宏大,而书卷的放置方式,不像今天,是竖着,并列起来放,它是横着,一本一本往上叠,从外面压根看不到书籍的名字,加上这些书籍都只作为文物保存,平常无人翻动,因此直到今天这《金匮玉函经》还作为佛经陈列着。”
桑吉突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但转瞬又觉得不对劲,便追问道:“就算是藏文版的原本《伤寒论》,可一千多年过去了,想必这书也早已腐坏或被虫蛀了吧?”
次仁微微一笑:“我翻阅这部《金匮玉函经》时,早已检视过了,几乎没有腐坏或虫蛀的地方。我听寺里的喇 嘛说,藏经阁中的经典,都是用生长超过二十年以上的狼毒草来做纸。狼毒草虽有大毒,但用它的根来做纸,却可以防腐防蛀防鼠咬,即使一千年过去,也完好如新。”
桑吉完全兴奋了:“你当年向我学医时,我是让你背过《伤寒论》的,你有没有发现,萨布轮什寺所藏的《伤寒论》,跟你当年背诵的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不同,”次仁十分肯定地说,“虽然只是匆匆翻阅,但我已经发现了很多独特的条文和方子,这些条文与方子,跟当年我所背诵的《伤寒论》绝对不同。所以说,它很有可能是张仲景的原本。”
桑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对于像他这样的传统中医师来说,医圣张仲景的《伤寒论》,有着喜马拉雅山般的神圣。而真要是能在有生之年,得以见到《伤寒论》的原本,他觉得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
桑吉又问次仁:“你在萨布轮什寺的工期还有多久?”
次仁回答说还有十天。
桑吉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他请求次仁利用工作之便,将原本《伤寒论》中那些独一无二的条文与方子全部抄录下来。次仁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他认为在工期紧张,工作繁忙,而寺中喇 嘛又时有走动的情况下,要抄录字数繁多的条文是不可能的。
“那就只抄方子。”桑吉咬了咬牙。
“好吧,”次仁叹了一口气,“就让我以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师傅当年的教育之情吧。”
桑吉紧紧握着次仁的手,不禁热泪盈眶。在次仁转身离去前,他又再三告诫次仁,千万做好保密工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次仁郑重地点点头,出门去了。
十天后,望眼欲穿的桑吉盼来了他的徒弟。
“事情很顺利,”次仁愉快地拿出他的笔记,“看,整整七十六首秘方。够您用的了。”
桑吉接过次仁递来的本子,急不可耐地翻看起来,他的手不住颤抖着,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次仁,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次仁送给他的礼物更加珍贵呢?
桑吉激动地在屋里团团转。踌躇了半天,他决定将自己所藏的一尊清朝铜鎏金白度母像送给次仁。面对如此贵重的礼物,次仁也是百般推辞,但桑吉心意坚决,他也只好收下了。
当次仁怀揣着这尊白度母,兴冲冲赶回家时,他的老婆达娃正等得心焦。
“怎么样,事情做成了吗?”达娃问。
次仁拿出白度母,在达娃面前挥了挥:“老头信了。居然还送了我一尊清朝的铜鎏金白度母像。”
“这真是一箭双雕啊,”达娃兴奋道,“赶紧把它卖了,免得夜长梦多。还有,儿子刚才来电话了,说他可能会提前离开拉萨的医院,回家来开西医诊所。”
“提前就提前,”次仁笑道,“桑吉只要用我给他的方子给人治病,就保准失误,失误一多,他的名声就倒了,到时我儿子就可以安心经营他的诊所,而不用担心会生活在桑吉的阴影之下了。”
达娃笑了笑,一会儿,又有些不安地说,“可万一被桑吉识破了怎么办?”
“识破又怎样?”次仁不以为然道:“到时我就说那只是徒弟跟师傅开的一个玩笑,顶多就算个恶作剧而已。”
“真有你的,”达娃重新露出了笑脸,“这么多年你自学中医,太不容易了。”
次仁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似乎很赞同他妻子的夸奖。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放弃了学医,没想到十年前生了场病,让他重新燃起了学医的热情。通过十年的疯狂学习,他自信自己的医术已经达到专业水平,只不过苦于没有行医执照,才只好深藏不露。
但这么多年,自己与妻子再也没有因病去过医院,这是事实。今天,他自己编写的那七十六首方子,瞒过了桑吉的眼睛,这也是事实。现在,他就等桑吉去用这些无效的方子了。当病人们纷纷抛弃了桑吉,他儿子的西医诊所才可以顺顺利利地经营,要不然桑吉的医名不倒,他儿子就会被一直压着,别提多难受。
也就在一个月后,次仁听到消息,说桑吉把人治死了。这可把他吓得不轻。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方子才把人治死的,如果是的话,他还真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他只想让桑吉成为庸医,而不是凶手啊。
为了确证此事,次仁再次来到了桑吉家中。
桑吉苦闷地对他说:“你知道,张仲景擅用毒药,猛药,你给我的七十六首秘方中,也有许多是这样的方子。也是我太过自信,一时大意,没有辨别清楚那女孩所患病症的寒热虚实,就擅自加大剂量,用了其中一首极其峻烈的方子,以至于让她丢掉了性命。完了,我恐怕得支付巨额的赔偿金,搞不好还得去坐牢啊。”
“怎么会这样?”次仁的眼神充满担忧,“我看不如这样,您就说您开的方子是完全遵照医圣张仲景的原本《伤寒论》,完全是有理有据的。如此,一定能减轻您的罪责。”
桑吉连连摆手:“不行,绝对不行。这样一来,张仲景原本《伤寒论》被你我发现的事,就会传遍天下。我宁可去坐牢,也要保住这秘密。你也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次仁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言。
知道了桑吉有擅自加大剂量的举动,也知道了他对这七十六首方子的态度,次仁终于放心了。从桑吉家出来后,他心情大好,不再像来时这般紧张了。
刚进家门,达娃便迎了出来,说儿子洛西回来了。次仁连声叫好,说回来的正是时候,桑吉已倒,儿子这是开诊所的时候。
“洛西的心情好像很差,”达娃一脸忧虑地说,“你快进去看看吧。”
次仁满腹狐疑地进了屋,叫了声儿子。可洛西根本不理他。他只是茫然地坐在桌边,表情痛苦,眼神迷离。
“你怎么了,儿子,现在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干嘛还皱着眉头?”次仁安慰了一句。
洛西还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达娃也在边上催促他,让他赶紧回答父亲的话。
“我要出家,”洛西终于开口了,“我要去萨布轮什寺出家。”他依然面无表情,只见得两片嘴唇在动。
次仁夫妻俩全傻了,以为儿子是跟他们闹着玩,但洛西是认真的,他说他最心爱的女朋友死了,他也已经万念俱灭,心如死灰。本来这次回家,洛西便打算公开他的恋情,并在征得双方父母同意后,就择日完婚,然后便与妻子一起经营诊所,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洛西说不下去了,他心痛得厉害,喘不过气来。
次仁与达娃听到这个消息,也极度震惊。
“她是怎么死的?”次仁悲伤地问。
“是被师公治死的。”洛西冷冷地说。
次仁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她就是那个被桑吉治死的女孩?”
洛西点了点头,就再也不说话了。
十天后,洛西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苦苦哀求他的父母,踏上了走向萨布轮什寺的土地。也就这十天功夫,次仁好像老了几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