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衡的密信，从郢城传到康邑，元术可便知道，长生天再一次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他本该呆在康邑，等着郑磐将郑嘉元与安儿，一一送回来。
可一来一回，完成割地，再快也得一年。
而他们已然分别了半年，这半年里的每一日，他都不曾睡得安稳，夜深人静，总是格外想念他们的欢闹与笑声。
前日中秋，看着城中一片热闹，百姓们其乐融融，他更感觉到自己的思念越盛，恨不得立马便长了翅膀，飞到他们的身边。
他再等不急，当下便派了阿替纪潜入郢城，去探探郑嘉元与安儿的境况。
本就是想知道些讯息，哪想到这一探，便得知了郑磐居然敢对郑嘉元动手，还突然发狂，险些要了安儿的性命。
他听闻消息，神智当下便断了，抬腿一踢桌子，便快马南下，也潜入了郢城。
他想入宫见她，可权衡再三，实在太过冒险。便只能由张衡牵头，将她从宫里骗出，再趁机绑了，与自己见上一见。
手段虽不甚光彩，也有些折损他的气节。
但当他掀开罩头的麻袋，看到那张清瘦了些，闪现着错愕，却依然倔强的小脸，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捧着她的脸，狠狠将她吻住，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又一次将自己包裹。
因她的逃离而塌陷的窟窿，突然便被填平了。
而当他知道，她并不曾忘了自己，更不舍将自己告发时，他更感觉到一种几乎已经忘记的欣慰与满足。
就连她的背叛，顺康的惨败，似乎也在刹那间被尽数抵消。
他告诉他，他愿意原谅她的过错，愿意既往不咎，也告诉她，自己可以成为她的倚仗，只要她肯相信于他。
她虽未说，但他能看出来，她对自己的抗拒，已然不如在黑水城时那般强烈。
只是，隔了国仇家恨，到底是难以冰释前嫌，更无法放下郑人的身份，眼见着郑磐自毁江山。
苦劝无果，元术可便想起了郑嘉元哄自己答应和议的情形，当即便决定以自由为筹码，定一个赌约。
他赌郑磐，郑嘉元赌的，却是刘江。
她内外交困，自然别无选择，只能是应了。
他便知道，和议已然是板上钉钉。
他知道，郑嘉元一定会想到办法阻止刘江入城。可他也知道，不用自己出手，张衡便会除了刘江这个死对头。
何况还有郑磐的默许，纵使郑嘉元再聪慧，再有手段，毕竟也只是个无实权的公主，绝无可能斗过盘踞多年的张衡。
因此，她必然会输。
往后的半月，一切果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唯一意外的，便是局势分明地比他预料地还要快。
张衡还未出重手，刘江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主动卸甲受死。
这对于郑嘉元而言，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是以在约定后，他本该离开郢城，却又在得知刘江主动进京后，决定继续乔装。
一则确认，郑磐没有再耍花样，再则是不放心郑嘉元，怕她无法接受结果，再做出什么傻事。
但这一次，似乎是他多虑了。直到刘江被押上刑场，郑嘉元也没有出现。
他以为郑嘉元是接受了结果，不再挣扎，便想转身离开。
可转过身，他便见一个婀娜的人影走上了木台。
她穿着一身皂青色的襦裙，梳着高高的发髻，穿花的披帛因为人群的推扯有些凌乱，但纤细清雅的神态，好像是郑宫画里的女神仙。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梳妆，一时间停驻了步。
人群也因为她的突然闯入，而终止了喧嚷。
他以为，她是来送别的。
可他看见她的神态，看见她娇嫩的脸上，一一涌现过错愕、困惑和失望。他便知道，结果揭晓的方式，并未如她所料。
她输给了自己，他该觉得庆幸，庆幸她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看她伤怀的模样，他又止不住，揪心地疼。
等刘江的人头落地，天上便下起了滂沱大雨，喊冤的百姓冲上木台，郑嘉元的身影也不知被冲向哪里。
他也顾不得隐藏的禁卫军，当即便跳上木台，挤过人群去找她。
好不容易抓住她的手，要将她带走，她却不肯遵循约定，还推开自己，径直跑入了人群。
他怒极了去追，混乱中还是没能找到，便只能给张衡与郑磐施压，拖着和议进程。
其实他知道，张衡与郑磐并非不尽心力，甚至可能比他还想要找到郑嘉元。
他如此施压，不过是想让郑嘉元知道，他可以给出更多条件，只要她愿意带着安儿回来。
在顺康失守，十万难民南下后，郢城终于是传来了消息。张衡亲自来见，递给他一封郑嘉元的来信。
她告诉他，她愿意回来，只要他肯答应善待被割之地的百姓，让他们不剃发、不易服。
前一项倒是好办，剃发易服却是祖训，想要说服军中的将领，并不是易事。
思来想去，便也只能许诺拖上一拖，再做转圜。如此一来，也算是应了。
只是除此两项，她却还想要张衡的命。
张衡虽为郑臣，却为渤海出力颇多，他绝不会开卸磨杀驴的先河。
但他本就四处树敌，若是回城路上他撤了守卫，是生是死，便都在长生天手里。
一番排布，算是尽数应了。他便又将怀中的北珠链子递给张衡，算是给郑嘉元的信物。
张衡接了，当日便赶回郢城。
元术可本该安心，可郑嘉元屡次食言，他不亲自见到人，始终觉得难以安心。
是以张衡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带着阿替纪跟了入城。
一直跟到御街与城门接壤的树影底下，看见张衡弓着身，将那串北珠链子，递给城楼上那个娇俏的身影。
他才终于松开了，紧绷了数月的心绪。
他没有作声，只是看向城楼。看见郑嘉元侧扬着脑袋，从那团悬挂西山的残阳边路过。
在旁的阿替纪见了，只好奇问他，为什么不见一见，亲自把珠链转交给她。
他便露出了，数月以来的第一个笑，与他说：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赢了。”
“她会主动回到我的身边，再也不会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