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捺住心中的悸动,试探性地问她,可她却恢复了那副刺猬模样。
又恍如北行途中,相警惕的时候。
他的心,当即凉了大半。
他不想要她的恨意,只想要那个信他、依赖他的人回来。
如果强行将她留下,意味着将那个她毁掉,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沉默了,生平第一次想要逃避,不知如何举措。
可和议没有随着他的逃避,而被搁置,南郑的使臣很快进京。
他们带来了如山的金银,和他想要的城池。
而他仅需要放弃,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放弃几个敌国的人质。
他没有去见她,只是想继续拖下去。
可很快,他便发现,这位南郑的使臣,并不安分。
打从一入城,便开始四处联系主和派的大臣。
而谋划的,居然是如何杀了自己。
他自然先下手为强,可到底如何处置使臣,他还拿不定主意。
他能想象到,若他在此时撕毁和议,郑嘉元定然会歇斯底里,恨自己一辈子。
与其如此,不如就让她回去?
只需要三年,三年后他们仍然会是一家人。
可他又问自己,他能信她吗?
他还未找到答案,郑嘉元便来了。
他将她挡在了门外,不许自己见她,就如同过去的两月,将她躲着。
他怕自己见了她,会当即改变主意,就再也狠不下心,放她回去。
可当她转过身,他又反悔了。
他会与她分开很久,想再看清楚她一点。
她走进屋里,点了烛火,替他换药。灯火下的她,显得柔和又娇俏。
他突然便抑制不住,将她狠狠吻住,恨不得就此反悔,将她锁着。
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
他便问她要了一个承诺,承诺他一定会回来。
他要用它来压制住心底的怀疑,压制住那快要将他吞没的私心。
可就在次日,他决定去送她,却发现她早已前往城门,只留给了自己,一室的空空荡荡。
他正觉得自己的心底,被什么东西掏空,便发现她将自己给她的北珠项链,留给了茉雅琦。
那是他给的定情信物,她却嘱托茉雅琦,要三年以后再交给他。
她又一次骗了他。
打从一开始,她根本没打算回来。
她打算就这么利用了他、戏弄了他,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回南郑,当他的公主。
他当时便疯了。
带着重兵,又一次将她堵在了城门。
他告诉她关于使臣做的好事,可她却宁愿相信郑磐。
他便只能不再多说,将她们强行带走。
可不一会儿,她又跪下来求他。
他看见她又一次试图卖弄泪水,来逼自己妥协。
他的心再一次揪到了一块儿,但这一次,他不会再上当了。
他将她拖着,要往家的方向走。
但她却跟着辛道韫跑上了城门,她站在高高的城垛上,不许他与安儿靠近。
无论他如何喊,如何向她妥协,她也不肯回应。
只像一片羽毛一般,轻轻往后坠落下去。
那一刻,他的心跳彻底停了。
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懊悔,恨不得自己也跳了下去。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而害死她的人正是自己,他就感到一种锥心的痛感和恨意。
好在,蒲里接住了她,那些她护过的百姓,接住了她。
她没有死,却陷入了不肯醒来的沉睡。
安儿每天都会在她的床边哭,他也接连在她的床边,守了一个月。
他从担忧,到愤怒,到惊恐,到最后,一切都只剩下妥协。
只要她肯醒来,只要她肯睁眼,只要他还有机会,与她说说心里的话。
那时,她想报复他、离开他,哪怕是想要回到郑宫,他都愿意退让。
也不知是因为安儿的叫唤,还是长生天的怜悯。
昏迷了一月后,她终于醒了。
可她只是麻木地睁着眼睛,再也不肯说话。
他以为她会闹他,恨他。
但锥心的是,她对自己,只有全然的陌生与冷漠,连恨都没了。
无论他如何辩解,无论他如何退让,她都如一个木头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他知道,他该放她走了。
但他只是舍不得,只是想再拖上一拖。
他将她送到了蒲里处,让她好好休养。
想着伤好以后,再送她回去。
可他万没料到,他的阿娘、蒲里、习尼烈,都会合起伙儿来骗他。
他们将他骗出了城外,安排她逃走。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留。
当他赶回城里,他几乎又疯了,当即便领了十万大军,南追而去。
全然忘了,自己本就是想要放了她。
他发布了海捕文书,可还是让她们逃到了康邑。
等他到了康邑,她们又逃到了顺康。
她利用自己告知她的军队机密,给他们的战马下了毒。
还利用他对安儿的疼爱,诱使他轻装南下,葬送了他整整两万兵马。
那一场败仗,打散了军心,也彻底将他打醒。
他应该就这么将她放了,不能再因为一个女人,再让无辜的将士陪葬。
可当他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到城楼上她的身影,他便又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以被背叛的方式放她回去,更不甘心,她只会留下对自己的恨。
更甚者,与安儿一起,将自己忘了。
他想找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办法。
但拖了十日,除了助长军中将领的怒火,没有任何进展。
他的急躁,他的骄傲,他的自责,他的不甘。
最终都转化成了,连风也浇不灭的怒火。
直到他扑进这条溪流,那沁凉涌进心里,他突然安静了。
突然感觉到了,自郑嘉元坠楼以来的,第一次安宁。
他丢下马匹,走到了圣寿寺,走进那个郑嘉元曾住过、顶撞过他的房间。
他躺靠在那张床上,看着头顶上那个已经残破的佛家印记。
突然想起来,北行路上,他曾指着地图告诉郑嘉元,说郑国发号施令的,都是把软骨头。
郑嘉元则气得对自己说:兵以利动,更以义动。郑人不亡,郑国就不会灭。
于是,他便找到了答案。
她说得对,穷兵黩武,武力不总是能够取胜。
他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获取郑国永世的忠心。
他要借助郑磐,帮助渤海获得最大的利益。
也要用他,帮郑嘉元斩断最后一点执念。
让她主动,回到自己的身边。
于是,他一面带着大军转向,一举攻下应天。
一面向张衡修书,嘱托他促成和议,让南郑,自主割让城池,主动断掉臂膀。
他知道,以协议条款之苛刻,但凡有点血性的君王,都不会答应。
可他已经看清了郑磐,看清了郑宫上下,只想守着荣华富贵的畏缩心态。
他愿意沉下心来赌一次,赌他能赢。
赌他能让渤海兵士,流最少的血,扩大版图,赌郑磐会背弃郑嘉元,将她送到自己的身边。
若他真能赢得赌注,他愿意放弃灭郑的执念,让他们永远称臣,成为他们事实上的君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