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很快一月。
粘末罕回京的消息,他已收到几日。
只是,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除了天真莽撞的少年时期,他还未休憩过如此长的时间。
这一月以来,他们就像村子里,最寻常的夫妇,守着自家的宅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诸事不管,甚至有时候还要挨饿受冻。
却比他过去的十数年,来得更珍贵。
可他不忍提,郑嘉元却没有忘。
他本意是想将她们留在阿娘身边,彼此照应。
可当他告诉她粘末罕回京的消息,她却执意要守在自己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那一刻,他的心中,涌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感动与欣喜。
他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舍不得自己。
这个念头盖过了一切,甚至连她那没有完全被斩断的南归念头,也似乎显得不再重要。
回城后,她按照他吩咐,去说服粘末罕的女人。
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意外得知了曾经的婢女离世,回来后便躲在被中哭。
他行军多年,平日里身边都是些粗人,既不喜欢哭哭啼啼的眼泪,更不会安慰人。
可那一日,他看到她转过头去,背着自己,突然便魔怔一般,将她搂住,轻轻拍着她的背。
而她也肯将他抱着,不再遮掩。
直到那一刻,他才理解了阿爹与阿娘之间的情感。
相互信任、相互依仗。
最平淡的相处,也能将整颗心填满。
......
粘末罕进城后,他便开始蛰伏,且战且败。
半真半演,斗了半年,总算是令他放松了警惕。
他一将主力调回燕都,他就嘱咐河北的军队,化整为零,伺机进城。
唯一意外的是,粘末罕老谋神算,还留了一手。
明面上撤了军,背地里却让兵将都躲入了林子里。
好在郑嘉元机敏,趁着出城的间隙,派人禀告于他。
他便将计就计,与习尼烈里应外合。
先利用城中的暗探,拖延西面援兵的攻城的时间,再夺了东面的兵权,反攻西面。
等援兵自相残杀,他便也能无后顾之忧地收拾粘末罕。
只是,到底都是身经百战,打了几个回合,也没能拿下,双方便在城门口的天街两侧,僵持不下。
他正想着寻出个办法,避免空耗。却见乌独卜抓了郑嘉元,威胁自己出去。
他与粘末罕,双方都在等对方的破绽。
此时出去,无异于跳入龙潭。
他身边的部下,也无一赞成。
可当她看到郑嘉元满脸是血,视死如归的模样,他便什么也顾不得,冲了出去。
乌独卜随时可能砍下她的脑袋,而见惯了血腥的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面对。
索性,他将她成功救下。
她绝望地扑到他的怀中,半嗔半怪地宣泄着自己的委屈与恐惧。
那时,他唯一的感觉,只有后怕和庆幸。
……
粘末罕被灭后,元术可终于带着安儿,去了一趟二太子的坟前。
他等了十年,才终于可以告诉那个,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二哥。
他赢了。
他的仇,他替他报了。
一切尘埃落定,皇位又回到了太祖一脉的手中。
曾经被粘末罕夺走的燕都,也重新回归到了他的手里。
他真正成了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百官朝贺,连天子也要忌惮三分。
所有人都赶着趋炎附势,可是,他的郑嘉元,永远学不会,成为其中的一个。
那日,她笑语盈盈地站在百结花树下。
他以为她是怨自己没去看她,特地跑了这么一遭,哪里想到,全天下都赶来为他贺喜。
偏就是她,一门心思触自己的霉头。
她居然在此时告诉他,她要走。
要他促成和议,放她与安儿南归。
她一口一个“放了“,恍若她们在他的身边,不过遭遇了一场囚禁。
更令他失控的,是她居然将他们一起对抗粘末罕,一起围猎、打渔的点滴,抹了个干净。
”失态“。
她说她的泪水、她的依赖,她对自己的关心,不过是一时的失态。
她总是能用轻飘飘的几个字眼,让他气得发疯。
他真想就这么将她提拎起来杀了,或者根本就不应该冒死,在乌独卜的刀口将她救下。
等她死了,他就能将她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空的。
她想回到郑磐身边,还要带走他的儿子。
普天下有哪一个男人,能容许自己的尊严,被如此践踏。
若想他答应,除非他死了。
他一拍桌,想告诉她这辈子都不可能。
可他听见她问自己,能否改变渤海对郑人的歧视,又能否让安儿与那些渤海贵公子一样变得平等。
他可以护住她一时,可若是他不在了呢?
常年征战,生死再正常不过。
若是长生天要将他带走,那些渤海人会如何对待,这对曾经踩在他们头上的郑人母子?
她问倒了他,他几乎从未考虑过。
尽管他现在如日中天,可老渤海人对于郑人的歧视,不是一代两代能彻底消解的。
若是他真的不在了,即便有蒲里护着,安儿也很难从那些宗族的手里,继承自己打下的基业。
更不用说她,她或许还要被逼着改嫁。
她的担忧,他竟然从未想过。
可要他就此与她们分开,将她们送回郑国,又与将他凌迟有什么区别?
但她又露出那副眼巴巴的模样,用那副娇嗔的语态,诱哄自己。
她知道,自己最受不得她这副模样。
她就是故意的。
他告诉自己:不要看她,不能心软。可话到嘴边,他居然又退步了。
他告诉她:他愿意以省亲的名义放她回去。
而期限是,三年。
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退让。
只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她。也根本无法保证,她一定会在三年以后回来。
这几乎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豪赌。
可她笑了,她露出了那花一样的笑容,他便再不忍心,教她失望。
他本以为能就此说服自己。
可去接安儿的那日,他却意外发现,她竟然是少时在康邑城,救过自己的孩子。
在渤海的习俗中,互相救过命的人,是长生天注定要绑在一起的。
何况他的阿娘与阿爹,便是如此结识。
而他又碰巧在同一条河边,认出了她。
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