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大军终于逃回了康邑城下。
与出发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元术可没有入城,反而选择了在城外的吴家寺落脚。
阿替纪指挥着后勤你来他往,终于赶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扎好了营寨。
元术可端坐在帐里的主位上,看着下方座位上,吵得面红耳赤的兵将,一时间有些犹豫。
距离顺康惨败,已经过去了十天。
这些将领每日都会因为战败的原由,而大打出手,军中将士,更因为这次的惨败而士气低迷。
他们都知道,他这个端坐着的主将才是罪魁祸首。
他们一致认为,他被自己的狂妄蒙蔽住了眼睛,才会轻敌冒进,将最精锐的铁浮引也败了个干净。
但只有习尼烈和阿替纪知道,他是败给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但事已至此,他必须想办法挽救,否则就算是蒲里不追究,他也绝咽不下这口气。
他把酒杯一顿,重重往桌上拍了一掌:“都别吵了!”
“此次轻敌,全是我一人之过,要不是听信了那探子的话,过于轻敌,也不至于折损了这么多将士。我会向皇上自请责罚。”
“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次顺康之战,郑人不过仰仗着运气,得了天热和暴雨的便宜,才勉强守住城门。“
“既然退了,他们就先在这康邑养足精神,等到了天气冷些,他们再一举反攻,将郑国拿下。”
习尼烈闻言,忙站起来接话:“三太子说得正是,胜败乃兵家常事,犯不着为小小一个顺康乱了阵脚,对自己人动肝火。”
说罢,又朝门口拍了拍手。
“把康邑府新送来几个歌姬带上来,让大家换换心思。”
门口的人听了,很快领进来几个女人。
女人们行了个礼,然后笑语盈盈地走到各个座位上。
只有最后一个低着头,站在帐中央不动。
习尼烈推了推她,她才勉强抬起头,往元术可的方向走。
元术可呷了口酒,正想与习尼烈说后续派兵之事。
抬眼一见帐中的女人,与郑嘉元竟有两分相像,一时间忘了制止。
那个女人便缓步坐到他的身边,为他斟酒。
元术可的视线不自觉跟着她走,等她落定,便迫不及待地抓着她的手,问了句:
“你叫什么?”
那人退了半步,低头回他:“回三太子…奴叫方鱼。”
元术可握着她的手一紧,当即松了去,转过身,不自觉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她。”
“她从来不会那么恭敬。”
即使是表面上恭敬,也总是字字带刀,恨不得将他气死。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指着帐中的将领,对她说:“习尼烈一番好意,不能浪费了。“
“你看看这帐中,有没有你喜欢的,你看中谁,我就让他娶你。”
那女人便站起身,抬眼一扫阿替纪,随即低下眼去。
元术可便拍了桌,朝着阿替纪举杯。
“阿替纪,你跟了我这么久,也没成家,今日就送你个娘子,这杯酒,敬你!”
阿替纪忙站起身,一饮而尽。
元术可便将那女人交到他的手里,又嘱咐习尼烈招呼将领,随即转身,走出了大帐。
照规矩,席散之前,主帅不能先行离开。
可当他看到那个女人。
他心里的那团火,便再也压制不住。
他骑上自己那匹,油亮的黑色骏马,马鞭一扬,便往没什么人的西面跑。
盛夏的风,因为夕阳落山,而多了稍许凉意,跟着马匹奔驰,一一扫过他的鬓发、袖管。
他本该觉得凉爽一些。
可奇怪的是,他却感觉到自己的怒火,越燃越旺,越烧越热,几乎将他逼疯。
以至于,当他看到一条溪流,便什么也不顾,骑着马直冲进去。
直到清冷的溪水,浇灌到他的颅顶,渗透进他的胸口,背上,他才觉得浑身的灼烧,平缓了一些。
他爬到岸上,躺靠在满是沙砾的石滩边,忽然意识到:
这里正是当年,他将郑嘉元丢进去的那条冰河。
他猛然坐起来,掏出怀里那方,白色的绣帕,逐渐回想起了,有关于她的一切。
……
最早见到她,大概是在垂拱殿。
那时,粘末罕的西路军还被郑军拖在太原。
他与二哥将康邑围了一月,仍未能攻破。便一改策略,且战且谈,等候粘末罕。
那日,他刚在垂拱殿,奚落完小皇帝和他那帮大臣。
出了殿,远远地便看见一个人影,躲在墙后。
其实当时,他并未看清面貌,只是隐隐觉得那个影子,与寻常的宫娥有些不同。
别人都是远远地,就低着头跑开,实在避不开,多半也是畏畏缩缩。
而她,竟敢盯着他们发愣。
只是当时还未与郑人彻底撕破脸,便也未与她见面。
直到他们为二哥选和亲公主,才再次聚集到了一处。
当时,二哥的确心存善念,想着捞够了金银,再以和亲为由重修盟好。
只是,他却从不认可。
他读过郑人的很多书,也在郑地游走过几年。
深刻地明白,郑国虽然江河日下,却仍有庞大的人口,和在籍的兵丁。
他们能侥幸破城,不过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老少两个皇帝又昏庸无能,自断援兵,才让他们有机可乘。
若是不一举歼灭,他们便还能东山再起。
是以他虽接了二哥的命令,却是奔着搅黄和亲的目的。
本意是将选中的公主吓退,或闹一闹场面,找到个没办成差事的借口。
没想到乌独卜起了色心,非逼着郑相张衡,把那些个公主喊来,让他们亲自遴选。
他也就随他呆在偏殿,一一看着那些公主入殿、画像。
这些个女人,的确比被掳去的民女要貌美。
可一个个不是乖张跋扈,就是哭哭啼啼。
他本也就对女人没太多兴趣,又接连在偏殿站了两个时辰,当即失了耐心,要闯出去将事情搅黄。
没想到领头的太监,又带来了两个蒙面的女人。
而其中一个,就是郑嘉元。
她虽蒙着面,但打她走进殿中的第一眼,他就依稀认定了,她便是几日前那个宫娥。
郑国女人的眼,不是飘忽不定,就是一味闪躲。
只有她,打从进殿开始,便将里头的所有人,都打量了个遍。
于是,他的不耐突然消失了。
他靠近那门板,试图看清:那面纱下,遮掩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但他没料到,她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提前画花了自己的脸,硬生生打乱了张衡的安排。
居然还身带凶器,险些要了乌独卜一条小命。
他本该抓住这个由头,取消和亲,大举进攻皇城。
可若是这样,老皇帝只会是把她送给二哥,或是直接杀了谢罪。
一个女人的生死没什么紧要。
但当她那双不驯的双眼,直直地望着他时。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起了善心。
他告诉自己,所谓和亲,不过是为二哥添个女人,对于郑国,该打还是会打。
于是,他让乌独卜拖走了那个聒噪跋扈,与她作对的公主。
决意让她和剩下的人,再多喘息一阵。
走出门时,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看见她的眼里,明明全是害怕,但就是不肯低下头去。
他因此记住了她的名字,叫郑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