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宴会,莲依旧靠在那摊软绵绵的沙发上午睡,我跪坐在她耷拉的裙边上,由于地面铺着的呢绒毯厚实又舒适,我便逐渐放松了姿势。
莲似乎是睡熟了,手中攥着的书顺着沙发边缘滑落到我跟前,我小心地捡起来,由着那颗藏不住的好奇心,我便随意地翻开了一页:
“爱情是流转于悲哀的一阵烟雾;
恋人的眼里有它净化过的火焰;
那些眼泪便由它翻起千层波浪;
是致命的毒药也是甜嘴的蜜糖……”
“我刚看到这里就犯困了,下面几页,你念念吧,我懒得再看。”莲翻了个身,口里依旧嘟囔着,“好困……”
午后的阳光正透过那层飘飞的薄纱,浅浅地照在她的的房里,四处跳跃的一小串光线像是受惊的小鸟,在天花板上、梳妆台上留下自己的爪印,床头的那瓶红色玫瑰发出幽幽的香气,吸引着玻璃窗外那群着急的蝴蝶。我很喜欢这里,它不像别处总是见不得光。
莲的命令倒是很合我的心意,我轻声念了起来:
“那个时刻,你在哪里呢?
身边还有谁?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在我如此悲伤的时候,
甚至正好是你远离我的时候,
所有的爱却悄然而至?”
虚掩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我停止了朗读并坐直了身体。鞋跟叩击木地板的声音渐渐近了,一双漆黑的皮鞋出现在视野里,我把头埋得很低,并不想窥视他的装束和样貌。我憋紧了鼻息,连大气也不敢喘。
“去取石榴汁来!”他吩咐着。我简单地点头行礼之后便退出了房间。
石榴汁的制作总是颇费时间,芸妈提前准备了一些,但管家先生要求现做,所以莲小姐不得不等一会了。我不想闲着,就和芸妈一起剥石榴。
“你见过主人了吗?他刚回来,估计在莲小姐那里。”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
我正紧咬着后槽牙,费力地撕开了一块石榴皮,芸妈轻笑了一声,“咱们主人,和这位小姐可是郎才女貌,天生的良配!”我也跟着笑笑,并调皮地用手肘撞了撞芸妈,“那你的良配呢?我猜猜,是安叔?还是季叔呢?”
“好啊,你现在都敢开我的玩笑了!”芸妈快速地伸手揪住了我的耳朵,然后使劲地捏了捏,直到我的耳垂渐渐泛出了红晕才肯放手。
我端着石榴汁小心翼翼地往莲的房间移去,门没有关紧,一道手腕大的空隙投射出了屋内的画面:
那个侧身坐在沙发上的男子是俊美到让人失神的程度,手中的果汁差点被我泼洒在门前的垫子上。
虽然第一眼只是依稀地瞧了个大概,但此刻我已经能够理解别人当初所形容的那种感觉,他们见到莲的那一秒,绝对不会比我现在所见到的更加惊艳,他一定是神雕刻出来的孤品。
那条明朗的下颚线也许就是万能的造物主亲自描摹出来的,高挺的鼻梁直直地镶在眼睛中央,那双垂落的,清澈见底的眼睛,染上了几抹不易察觉的哀伤,但这些哀伤却在望向莲的时候消失殆尽。
他纤长而又骨结分明的手里正握着一颗打开的石榴,那副摒弃外界的专注神情,让他始终没有发现门外那个正在窥视的我。
覆盖着果肉的薄膜被小心地撕开,那些饱满又密集的颗粒就出现了,他抬眼望了望熟睡的莲,然后开始分离那一颗颗的红宝石,宽大的手掌即将被填满的时候,他蜷起细长的手指微微握成拳头状,将它们轻轻地放入旁边的玻璃碗中。
没有一粒能从他的指间滑落,垫在碗下面的是一张白色的蕾丝桌布,上面没有被溅上任何红汁。不得不说,他剥石榴的技术和耐心,完全赢得过这堡里的任何一个仆人。
渐渐地,那只碗就被装满了,石榴的红在玻璃和光的折射下变得异常美丽,简直就是真正的宝石,真正的艺术品。
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胸口却涌起一阵阵的疼痛,好像被他剥离的,并不是那颗石榴,而是我鲜红的心脏。
终究,我还是推门而入了,管家吩咐过不能将石榴汁放置过长时间,会影响到它的口味。尽管不是很愿意破坏这幕画面,但我也不能让芸妈遭到责罚。
“嗯?是你?”男人发话了,此刻的我略有些尴尬,以为方才那不礼貌的窥探已经露出了马脚,我便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不是我。”
由于过分心虚便有了这样脱口而出的谎言,虽然说了谎,但心里还是希望老天可以原谅,无需惩罚我这样胆小又狼狈的人。
“不是你吗?台上那个……嫁给了伯爵的姑娘?”
错乱的记忆在脑海激起千层浪,我心虚地吞了吞口水,“呃……是的,是我。”
“演得不错!”他拿起桌旁的湿毛巾,兀自地擦起手来,被石榴汁微微染红的指尖使他细长的手指更加好看了。
“好好照顾莲小姐。”冷冷地丢下了这句便转身离开。
门被带上的瞬间,莲从沙发上跃起,我连忙将石榴汁递给她,“你是在装睡吗?”
“没错,他在这里,总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莲饮用着石榴汁一脸欢快,但不一会儿,她便真的睡着了。
结束了悠闲的一天,我也早早地躺下了,私心里总觉得能把以前的觉都补回来,可今天却难以入眠,脑中反复地回忆着那些梦,颓败的花园,白色的身影……一些细小的碎片我已经渐渐地记不清了。
我拉起被子把头埋进去,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书上说,人不能因为一些不明所以的悸动从而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疯子。
成堆的,成堆的尸体……染红天际的鲜血,被火烧光的玫瑰园……我皱着眉头醒来。床头闹钟的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午夜时分,我确实更容易做梦,我跳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打算溜到外面透透气,却在楼梯转角处遇到了莲。
“去花园吧!”我微微点头,随她一同走了。
满园的玫瑰已经被湿露打蔫了,但浓郁的香气依旧发散在每个角落。月色朦胧,整个世界像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清冷的空气填塞了浑身的毛孔,我不自觉地裹紧了衣服。
“你最喜欢什么花?”莲突然开口,“没有特别喜欢的,每一种都很好看。”
“很中肯的回答。”莲苦笑着,“其实,我更喜欢某些树,比如,道路尽头的那棵枫树。”她望着远处的方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尤其是它秋天的叶子,胜过这世上任何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它凄艳又绚烂的颜色,比这满园玫瑰更让我心动。”
“但古堡里的人们,包括那位主人,都认为您最钟意这些玫瑰,也再没有人比您更配得上它们。”我俯下身去,轻轻地嗅了嗅眼前的这株,莲又在说一些奇怪的话了。
透过手中灯盏的微光,她的脸色更加落寞了。
“我说过,我也很虚伪的。”
“我不明白。”
“你很快就能明白。”她摘下一朵玫瑰递给我,“放在床头,做个美丽的梦!”她依旧笑着。
不知怎的,我看着眼前的莲,她仿佛不再是一具徒有美貌的空壳,脸上那抹苦涩的笑,使她此刻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好比一尊屹立了百年的石像忽然发出了叹息,虽然没有人知道它在叹息什么,但终究,这个声音是出现了,并且有人确确实实地听到了。
我接过花朵,并发自内心地向她道了谢。是时候回房了,我将她送到门口,“好梦!莲小姐!”
我将玫瑰插在一个空罐子里,又装了些水,好让它多活几天。但是躺回床上的那一刻,大脑又陷入了杂乱的思绪中:我喜欢什么花呢?
睁开眼睛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已经渐渐西移。我来不及穿好鞋就朝莲的房间跑去,庆幸的是她还在熟睡中,我赶紧蹲下把那只没拉好的鞋跟小心地提了上去,然后起身地往门口走,怎料在开门的瞬间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主……!”我慌张极了。
“嘘!”他将自己修长的食指放在那片薄薄的嘴唇上,另一只手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叫我桓先生就行,不必学他们的叫法。”
“是!对不起!桓先生!”我连忙向他鞠躬。
“去准备石榴汁吧!”他冷冷地说完便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这便是芸妈说起的,她曾在很久之前见过的那位主人——桓。当时她并没有提起这个名字,也许以她的观念来看,是不能直呼主人名讳的。
可现在,这样普通的名字是可以被大大方方喊出来的,还可以写出来,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写满整个本子。但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兴趣,我更想把他的样貌画在纸上,最好能画得七八分像,然后再拿给阿羽瞧瞧。
但我还是更加期待阿羽见到真人的时刻,她一定会惊掉了下巴,然后把那本书扔得远远的,也必定不再迷恋那位男主人公了。
纷繁坠落的星与蝶,
战火吞噬爱与玫瑰,
黑夜中迷途的恋人,
那无法寻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