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准备组织一些集体活动,知道消息的我甚至有点气愤,已经能想象到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聚在一起幼稚得发蠢的样子,不过要是能和阿羽一起,也还算不得太糟糕,可惜我们不是同班。
杨老师走进了教室,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纸,我并不关心他此刻在说些什么,实在是太困了,我的眼睛酸得睁不开,我缩起身体躲在前桌同学的背后。
“关于这场比赛的额外内容,我就说这么多了,其他的一些细节都在发下去的纸上,大家都要好好准备!你说是吗?小诺同学?”
我猛地抬起头,迎面对上了杨老师的目光,此刻的他正晃动着手里那张纸。我立即摆正了身子,然后假装阅读起纸张的内容。
“有些同学,不要认为这场活动与自己无关,生活是需要参与的,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未来时空里的每一秒都会更有意义。”
虽然这是杨老师和全班同学说的话,但我却觉得,这更像是在对我一个人说。我打起精神,认真地看起活动规则。
“舞台剧改编大赛?什么啊!”我脑内空空没有任何想法,这种在舞台上展现自我和接受聚光灯照耀的时刻,是与我无关的。
在这之后的每堂课里,杨老师都显得格外兴奋,他是一个光靠咀嚼文学就能活下去的人。我很喜欢他,学识渊博并且为人洒脱,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面对我们的时候,总是充满了耐心,礼貌又温和。
与那些只在乎成绩的老师们不同,他更像是一位真正关心学生的家长,他重视孩子们那颗纯洁又脆弱的心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总能在我伪装得最完美的时刻,发现那些深藏的自卑与怯懦。
课上,杨老师讲解了原著的剧本,同学们深陷悲痛的结局,很久都没有人发言。不过这样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不少了,但光凭自己依旧无法总结出,造成这些悲剧的原因。
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主人公的性格,但更多的人相信,是因为那不可逃脱的命运。
面对沉闷的课堂,杨老师反而笑了,他推了推滑落鼻梁的眼镜,“看得出来,大家的情感都很丰富,那么就请各位拿出时间认真地改编一下,将它变成自己最喜欢的结局。下周早课之前,班长收齐交到我的办公室。”
真是让人头疼,我嘟囔着,挠了挠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收拾好了书包就往教室门口冲去,这时阿羽正在门外等我,我拉起她的手一起往校门口走去。
一路上,我们交换了自己班级的比赛内容,她跟我说自己很喜欢剧里女二号的角色,她要努力地当上。我们在校门口告了别,朝着相反的方向回了家。
深秋傍晚的天空里写满了故事,渐变的霞光与高飞的群鸟,是我爱看的景色,我经常从废旧通道里的楼梯爬到顶楼的露台上远眺,这里是我的私人乐园。
很多日落的时刻,我都习惯到这里吹风或者发呆,夏天傍晚的火烧云也很漂亮,但我早已看得习惯了,它最惊艳的景色永远只有那么几分钟,等我回过神张望的时候,天空已经变得一团糟。
我凝视着那道艳丽的残阳坠入地表,天空是一片深紫与深蓝,云层中挣扎的光线似乎正在向我宣告白日的死亡。于是我想到了剧本里的主人公,死亡成了故事的终点,他们用生命促成了一种畸形的和解。
其实也不全是悲剧的成分,甚至包含了几分荒谬:观众们先是习惯自我感动,同时发挥出天马行空的想象:一对相爱得难舍难分的恋人,死后依然可以化作翩翩飞舞的蝴蝶和凤凰,总之认定他们一定会在一起,并且是永远地,真正地在一起。
接着,观众们又开始歌颂,开始传唱:这是一个多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它比身边鲜活的爱侣还要刻骨铭心。
最后,他们开始癫狂,开始发疯,口中喊出了一生一世的承诺,喊出了为爱而死的誓言。但没人会承认,将来的他们,都会变成负心人。
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活着是一种成全,死亡也是。我并不想成全他们,总要让其中一个,带着逝去的爱和遗憾活着,等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她才会真正地解脱。
想到这里,杨老师留的作业已经构思出了大概,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准备下楼,不经意间,瞥到塔楼附近闪过一个人影。
“谁?”
我大声发问,但过了许久并没有得到回应,许是我眼花了。趁着最后的光亮,我从原路返回了。夜色蔓延得很快,世界完全暗了下来,浓厚的黑色完全藏住了塔楼背后的身影和那双红色的眼睛。
我喜欢在晨读课上补觉,撑起大大的课本,我就趴在它后面,倒数第三排的位置,喜欢捣蛋和偷懒的学生们都很喜欢。洪亮而嘈杂的读书声戛然而止,我慌张地抬头,原来是杨老师,他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作业纸。
“别看我了,继续读吧,我只是顺便过来批改作业。”
我突然就没有了困意,但仍然躲在课本后面发呆,我的座位靠着窗,阳光开始柔柔地洒进来,窗外的银杏树引起了我的兴趣,掉落的叶片围着树根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圈,真想偷偷翻出窗去捡几片回来夹进书里。
讲台上的杨老师在认真地欣赏孩子们的各种脑洞,不时地露出笑容,我观察了很久,他每次笑的时候,眼角总会冒出几根细小的皱纹,只有朝我们假装生气的时候,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才会把那些皱纹吃掉。
他的眼睛算不上好看,就是普通人类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好像有魔力,我经常能从里面看到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我仍旧在发呆,散漫的目光正对上了杨老师的那双眼睛,他发现我开小差了?我连忙低下头,手里也在有条不紊地翻着页。
终于撑到下课了,我合上了课本,晨读课的任务一直都很简单,我早就在那间小屋子背过无数遍,每一页的文字,都是填满我无尽孤独的解药。
杨老师在后黑板上张贴角色名单的时候,我并不在教室,我正在帮阿羽领取她的服装和道具,她如愿以偿地扮演了自己喜欢的角色,我也答应她比赛那天会在台下帮忙拍一些漂亮的照片。
后来值日的时候,我不小心瞄到了名单上的名字,在原地愣了几秒之后便飞快地冲向了杨老师的办公室。
但是推门的时候我却紧张到发抖,我还没有想好理由拒绝他的安排,又因为长时间的封闭生活,我并不擅长和别人正常地交谈,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拒绝一切的安排!然后逃离!”停止运转的大脑不停地提醒着我。
终于拧开了那道门,杨老师就坐在那里,仿佛特意在等我。
“等等,你先别说话,让我猜一下,接下来,你肯定会说‘抱歉,杨老师,我当不了女主角,你看我什么也不会’,是不是?”
他尽力地模仿着女生的语气,我几乎笑出来,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会可以学嘛,时间多的是!让你真正担心的,会是什么呢?”
一个卑微的穷丫头怎么演得了贵族少女呢?高贵的神态和优雅的气质又从何学起呢?我见过真正的贵族,所以更能明白,我与这个角色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果让普通的孩子去演,也许能有五六分像,但换做了像小楠这样的富贵孩子扮演,那就能有九分相像了。退一万步说,也许换成了任何一个人,他们都可以出演,唯独我是不配的。
没错,仅仅只是扮演莲小姐这样的角色,我也做不到,甚至想都不敢想。可是这些话,我并不能对杨老师说出口,委屈的泪珠下一秒就要挂到我的脸上,这下子遇到人生中的难题了,我想。
“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就把它当成一场游戏,看看你的改编作业,写得这样冷血无情,怎么一到我跟前,话还没说几句就要哭了呢?要让别人知道了,我杨哥的名声可就毁了啊!大家都知道,做我的学生,从来都只有笑着进来,笑着出去的。”
杨老师总是这样幽默,我暗自把眼泪憋了回去。
“您还是重新考虑一个更合适的人吧,例如……小楠就很好。”
“老师懂你的顾虑了,但你不明白的是,小诺,精贵华美的外部条件并不是我考虑的重点,我选你的理由很多:首先,这是你改编的剧本,应该没有人能够比你自己还要清楚角色内心的演绎;其次,也是我要重点说的,在清一色的大团圆结局之外,你的想法让我眼前一亮,在老师眼里真的很特别,并且你还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不是吗?你看你,总在我的课上睡觉,但功课却从不落于人后,我知道,你在背后一定花了很多功夫,所以像你这样聪明又努力的学生,我找不到任何一点令你不自信的理由。”
“最后一点,也许是你最在意的,这世上,有很多人是一具由金钱和名利堆积起来的空壳子,于我们而言呢,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即使深处泥泞也不能丢弃自己纯洁的灵魂,这就是人与草木的区别,也是我们活着的证据。要学会变得逐渐自信和强大,而不是逐渐富有。”
不得不承认,杨老师说的理由真的很感人。这一次,也是第一次,让我有了想要冲破藩篱的念头,是时候停止那累积了多年的无休止的自卑。踏出杨老师办公室的那一秒,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演出那天,台下坐满了人。我没有胆怯,而是忘记了周围的嘈杂静静地走进了自己的故事里:
少女跪倒在恋人的尸体旁,摸出腰间的匕首就要刺向心脏,可恶的伯爵却将她的族人们捆绑。伯爵放出豪言,在少女倒地不起的那一刻,这群跪地的族人都将因她的冲动和固执而付出生命。
灯火攒动中,少女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那残酷无情的伯爵啊!竟敢如此折辱她的母亲!母亲淌尽了热泪,那双干涸的眼睛布满了绝望,那双握着尖刀的双手开始颤抖。
任性过无数次的少女终于在此刻认了命,在她扔掉匕首的一瞬,快步流星的伯爵便将它踢得远远的。
“美丽的小姐啊,我即刻释放你的母亲与族人,他们必须做个见证,目睹我们在那雄伟的教堂成婚!到那时,我再让仆人好好地安葬你的旧情人!”
“永别了!我的恋人!我唯一的挚爱!让我们来世再会!”
伯爵强拉着少女离了场,至此闭幕,演出结束了,我流下了今生的第一滴泪。
杨老师明明说过这只是一场小游戏,但我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开始后悔并埋怨自己不该胡乱编造那些剧情。
在台上摸出匕首的那一秒,我很想按照原著的剧情发展下去,将它用力地穿透心脏。一个失去了挚爱的人,她该如何度过漫漫人生呢?我不会去想,观众也不会去想,收拾残局的,只会是故事里的少女。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难受,我继续拆解着自己的残忍:也许,我只是想通过一个更不幸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人生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这种并不人道的比较甚至会给自己带来一丝慰藉。
又或许,我仅仅只是想要体验恶作剧之后瞬间的快感。总之,我已经任由了那个偏执的自己去随意地摆弄他人的命运。
庆幸的是,这只是一场来讲述故事的现场表演,只是一场班级之间大显身手的比赛。
谢幕的时候,我放松了自己的眼睛,直白而大胆的目光开始审视密密麻麻的观众席,有很多站着的人在激烈地鼓掌,我并没有避讳那些赞许的目光,骄傲地享受着这一切。
坐在前排的杨老师正朝着这个方向用力地挥着手,然后我的余光就看见了他,那个梦中的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