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爷推开木门,两块门板上满是沟壑,风雨与曝晒使它们成了石头般的深褐色,推开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洪山爷佝偻着腰,负在背后的大手上握着一杆澄黄的烟枪,黑布烟袋系在铜杆上,随着缓慢的步伐左右甩动,他出了家门,直奔着不远处村头的大石头。
几个老伙计已经坐在那儿开始抽烟聊天,懒洋洋地享受温和的阳光。
片刻后,洪山爷坐在大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两根粗糙的手指费力夹出一根,擦在盒边红褐的擦皮上,红磷摩擦起热,蹭的一声燃起一束火苗。
几个老伙计见了便打趣他:“洪山,都啥年代了还用洋火啊。”
洪山爷没理他们,捏着火苗靠近烟枪口,点燃开口里的烟丝,一股浓郁的烟草味飘荡在空气里。
燃尽的火柴烧成了一根卷曲的木丝,被扔进了碎石子里,洪山爷端起烟枪,美美地抽了一口,白烟自他的口鼻喷出,绕着他雾霭袅袅,随即升上天空。
洪山爷睁着已有些浑浊的眼眸,望着不远处模糊的绿草青山,那山连成片,就像是栅栏,将这座村子围在了山里。
“洪山叔,还能听见吗?”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对他大声喊道。
“啊?”洪山爷扭过头,侧着耳朵吃力地听着叫喊声。
“吃饭了吗?”
“刚起。”
老人摇摇头,又坐了回去:“洪山叔看来是越来越糊涂啦。”
“嗨,洪山都多大岁数了,八十九,还能出来坐坐就不错啦。”
洪山爷抽着烟枪,望着村口的那株老柳,不知是不是年老昏花,模糊的眼中竟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那有……有个人。”洪山爷抖着手指着村口。
几个老人应声回头,果然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灰衣,棕黄卷发,手里似乎还提着个袋子。
“是哪家的孩子回来啦?”
“不过年不过节的,哪个小辈回村啊?”
来者走的很快,虽是在山里,但村中有条直达镇里的水泥路,很是平坦,不一会儿便到了大石头前。
几个老人惊讶地发现来者居然是个外国人,眉骨高挺,皮肤白皙,一双碧翠的眼眸正打量着几位老人。
老人们低声交谈,讨论这个从没见过的外国佬。
“这怎么还来个外国人?”
“谁知道,我就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大长毛,今天还见到活的了。”
“要不,问问他,没准是旅游的迷路了。”
“他会说中国话吗?”
一个年轻些的老人走上前,试探着问:“小同……小伙子,你是迷路了吗?”
那外国人开口,说了生硬别扭的汉语:“你……你好,我叫江都,请问,许茂杰曾经是住在这里吗?”
虽然个别字不太清晰,但胜在语速缓慢,几个老人倒也能听得清楚。
“找人的啊,徐茂杰,没听过啊,谁家的?”
几个老人陷入思索,回想着村里姓徐的那两家兄弟的孩子哪个取名茂杰。
“哦,我想起来了,不是徐,是姓许,许茂杰!”一个断了两根手指的老人挥着手说道。
“国明,哪家的孩子啊?”
名叫国明的老人又多想了想,似是调动蒙尘了多年的记忆:“你们还记不记得二十几年前的王寡妇?”
“知道,十几年前她不就已经搬走了吗?”
“你忘了她的爷们叫什么了?”
“许海文,是那个许海文吗?”
“是啊,还是个大学生呢,可惜命不长,得了病早早就死了。”
“许茂杰是他俩的孩子?”
“是啊,他们家一共俩孩子,大儿子就是许茂杰,不过十几年前王寡妇走了之后没几年也离开了,听说是去美国了。”
几个老人至此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山里的村子所为何事。
“小伙子,许茂杰原来是住这儿,你是来做啥的啊?”
江都提起手里的袋子,取出了大小骨灰盒,声音低沉:“他死了。”
几个老人望着那漆黑的盒子,皆沉默无言,洪山爷瞅着那骨灰盒,伤心地哭喊。
“这孩子……是怎么没的?”
“他救人,牺牲了自己。”
“那另一个是?”
“是他的女儿。”
几个老人的心情更加沉重,觉得这两个盒子里装着的不再是一捧灰白的粉末,而是沉甸甸的铅块。
“你是来安葬他们的吗?”
江都紧紧握着盒子:“我来带他们回家。”
老人们心中一阵触动,年纪轻轻却客死异乡,没想到还能有朋友跋涉万里将骨灰送回故乡安葬。
老人想要接过盒子,却被江都拒绝:“老人家,请你联系他的亲人。”
“哦,对对,瞅我这脑子,他还有个妹妹,不过已经嫁到镇里去了,我去问问村长,他那儿应该有电话。”
一个老人着急奔着村委会去找村长,剩下的老人将江都拉着坐在村头的石椅上休息,同时也打听些消息。
“小伙子,你从哪儿来啊?”
“美国,坐飞机来。”
“可真够远的。”
老人们拉着江都聊了一阵,村长领着方才离去的老人赶来。
村长和江都握了握手,也是没有和外国人交谈过,明显有些紧张,但多年来的处事经验令他迅速镇静下来:“你好小伙子,我已经打过电话了,稍等一会儿,他妹妹过会儿就赶来。”
“走,先去村委会坐坐,休息一会儿,舟车劳顿应该累坏了吧。”
江都随着村长前往村委会,虽说他曾走过许多国家,但却不曾来过中国,但这里人民的热情和善却使他异常感动。
上午时分,一辆汽车停在了村委会门口,一个年轻的妇女急忙下车,冲进了院子里。
江都正在和村长交谈,只见一个年轻的妇女推门而进,一句话未说,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黑盒,走到近前,抚过盒子,突然跪地失声痛哭。
随后赶来的男人急忙扶起她,却有些吃力,江都和村长立刻上前帮忙,将妇女拖至座椅上。
妇女抹着眼泪哭喊:“大哥,你明明说几年后就回来,领着侄女来看小妹,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那跟着妇女进来的男人站在一旁,低头沉默不语,脸上满是悲痛。
“孩子,别哭了,还有正事要办。”村长低声抚慰妇女。
“王叔,这位?”
村长急忙给妇女介绍:“茗慧,这是茂杰的朋友,特意从美国赶过来的,就是他将你哥的尸骨送回来的。”
妇女流着眼泪连声道谢,可江都的心里却愈加难受,他努力克制,尽量不被这种悲痛的氛围感染。
在村长的帮助下,葬礼在第二天早晨便开始举办。
夜里,江都与许茗慧夫妇守夜,按照中国的传统为许茂杰与摩耶花摆了供台,点燃白色的蜡烛。
许茗慧怔怔地望着那两个黑盒,双目出神,不知回想什么,他的丈夫摸出香烟,递给江都一根,江都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江都大哥,你是怎么知道我哥的家在这里呢?”
“许曾和我谈及过故乡。”
丈夫望了一眼供台的火烛,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深深叹息:“不瞒你说,我和许大哥和亲兄弟一样,我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后来叔叔走了,婶婶也离开了,那个家就剩下他和茗慧。”
丈夫取出打火机将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雾来:“当时许大哥和茗慧都在上高中,许大哥还考上了大学, 但是为了养活妹妹,他选择了南下打工,等我和茗慧都毕业,过半年就结婚了,那次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掏出来给我们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后来他打电话来说要去美国投奔一个叔叔,一走就是十几年,期间虽然也常常打电话来,可却一次都没回来过。”
“没想到啊,这么多年回来了,可却成了这样。”
江都心有所触,他问道:“你们知道摩耶花的事吗?”
丈夫点点头:“知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许大哥这么多年来都没结婚,而是收养了一个孤儿。”
江都心中默叹:“可能是怕心痛吧,可许茂杰,你还是被你的仁慈击败了,不知道远在天堂的你牵着摩耶花时可曾后悔。”
翌日,一场隆重的葬礼在村中举办,江都自始至终都以第三者的身份冷眼旁观,他不想掺进这场葬礼之中,在美国落雨的那天,他的沉痛已随着许茂杰和摩耶花的棺材埋进了泥土里。
许茂杰父女被安葬在了许家的祖坟,紧挨着父亲许海文,埋葬时许茗慧又大哭了一场,久久才肯离去。
到黄昏时分,葬礼才堪堪结束,江都拒绝了村长参加宴席的邀请,而是要了一瓶酒和一瓶果汁与三个玻璃杯,独自前往了墓地。
江都蹲下身,靠着新鲜湿润的泥土堆,拧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他倒了两杯,又倒了一杯果汁。
“我曾说过,总有一天,你会被你的高尚与仁慈杀死,不出所料,现在不仅你死了,你的女儿,爱你的女人都因你的仁慈而死。”
“你或许想说,有实力也是一种罪吗?况且你已经如此低调了。”
“许,我告诫过你啊,强大有时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中国的古话,匹夫怀璧,你有强大的能力却甘愿低调,甚至还以不杀人的方式凸显你的情操,可结果又如何呢?”
“你永远也不知晓人类的恶能达到什么地步,这么多年,我也仅仅只见识了一部分,可就算如此,我也再未相信过人心。”
“要我说,你的强大不是原罪,你的善良也不是原罪,你的懦弱才是,你的逃避才是,你不敢面对这时时刻刻都在流血的世界才是!”
“这个世界是个狗屁不通的世界,可规则都是我们出生前便已经存在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努力适应规则,强大自身,直到有天改变规则。”
“有次你曾问我,我的梦想或愿望是什么,我没有具体回答你,但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几分。”
“没错,我要统一RW市,结束四大势力争斗的混乱局面,这场长久的战斗,我始终会坚持下去,直至死去!”
“唉,曾经你还会和我争论,谈论你那不同的理念,可如今却只能我自言自语了。”
“你放心吧,高桥老师我也已经处理妥当,只是很抱歉,那炸弹的威力有些出乎意料,我只能打捞出一部分尸骨来,愿你们三人在天堂快乐地生活下去吧。”
“许,你该歇歇了。”
江都将那杯白酒倒进了泥土里,醇香的酒气开始挥散,同时又沉进了土里。
他又将果汁倒在大土堆旁的小堆旁:“摩耶花,一定要和爸爸幸福地生活,这么多天,我想高桥老师也在等待着你们,快去吧。”
江都起身,将自己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随即潇洒而去。
翌日,江都准备离去,离开前,他将许茂杰的所有储蓄卡交给了许茗慧,又取出了一张自己存有二十万美金的银行卡,并同时拒绝了村长送自己离开的提议。
他选择了独自离开,如同来时那般,只是如今他已手里空空,可身形却如锋矛般锐不可当。
江都花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赶回了南方某座大型城市,但他没有急着订购机票,而是先打了一通电话。
在酒店休息一晚后,他在超市买了一只编制精美的果篮,一边按着指路牌一边向路人打听来到了大学城附近。
按着定位找了许久江都才发现目标,马路对面的十字路口边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拿着手机,左顾右看。
江都挥了挥手:“张教授!”
那中年男人却没有听到,依旧只是茫然地等在原地,江都见状便等待着绿灯穿过了马路。
待来到了近前,中年男人才注意到江都,他推了推自己厚厚的黑框眼镜,露出了和善喜悦的笑容。
“哈哈哈,江都,没想到你真的来中国啦!”张教授上前握住江都的手,情绪十分激动。
“呵呵,张教授,您看起来很高兴,我是来中国办些事情,顺便来看望您。”
“你还能记得我这个老家伙,我就很开心了,走走走,去我家,正好我今天没课,你还记得我太太吗?”
江都脑海中浮现那个温婉的中年妇女模样:“当然,柳太太让我印象十分深刻。”
张教授笑着说道:“我还没告诉她,不过我敢保证,她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张教授和柳太太是江都在欧洲躲避追捕时认识的一对夫妇,他们曾多次偶遇,导致敏感的江都还曾调查过二人,但后来他发现二人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而且态度和善,和蔼善良,交流几次后夫妻二人便和江都成为了朋友,还曾共同游历过东欧,关系很是深厚。
张教授领着江都沿马路走,只五分钟便拐进了一座小区,这里是最核心的学区房,周围的区域全都是大学或是研究所,而这种地界的居住者一般都是大学教师或是实验室的工作人员。
上了楼,张教授取出钥匙开门,边换鞋边对屋子里喊:“老柳,家里来客人了,快来看看。”
屋子里传出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谁啊,我这正炖排骨呢。”
柳太太走出厨房,手里还握着锅铲,看到玄关处那高大的身影突然怔住了。
“江都?”
江都轻轻点头:“柳太太,您好。”
“真是你!江都·谢尔顿!”
柳太太走上前来给了江都一个热情的拥抱:“没想到你真的来中国看望我们俩了。”
张教授乐呵呵说道:“好了,一会儿有的是时间聊,你先去炒菜,咱们马上吃饭。”
柳太太白了丈夫一眼:“昨晚上接了个电话就神神秘秘,问你还不告诉我,大早上还亲自去买菜,你这点小算盘就都用这上面了。”
“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好了好了,快去吧。”
吃过午饭,三人坐在客厅闲聊,江都向夫妻二人讲述了许茂杰父女的事,二人都感叹不已,同时也对江都跨海安葬友人的行动而感动。
三人不知不觉一直聊到下午时分,张教授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本应温馨的聚会。
“你们聊,我接个电话。”张教授拿着手机去了厨房。
片刻,他脸色难看出来,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走向玄关。
“老张,怎么了?”
“实验室那边有些急事要处理,我要赶紧过去。”
柳太太听出了不对劲,于是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张教授不想明说,毕竟客人还在,他不想让江都为这事感到担心。
“没事,一件小事,只不过需要我亲自去一趟。”
江都望着张教授,门口的男人步伐不稳,口上虽说是小事,可眼中满是焦急,于是他主动开口。
“教授,我和你一起去吧。”
张教授摆摆手:“这怎么行,你就待在这,让老柳陪着你。”
江都却站起身,穿上了自己的风衣:“教授,忘记告诉你,我在美国的职业是一名侦探,我想一会儿你会需要我。”
柳太太惊讶于江都的身份,而张教授则垂头思考片刻,点点头说道:“好,那就一起来吧。”
二人穿好衣服鞋子下楼,张教授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递给江都,江都却摆手拒绝,于是他自己点燃一根,叼在嘴中。
“教授,讲讲是什么事吧。”
张教授脸色忧虑:“实验室刚刚丢失了一份重要的文件,而且可以确定是被人偷走的。”
“什么样的文件?”
张教授摇了摇头:“抱歉江都,我们签了保密协议,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知你我大概的研究方向。”
江都心底突然泛起一阵不安。
张教授吐出一口浓雾,缓缓说道:“我们研究的是——动物基因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