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梦幻的金色朝阳照耀着选拔厅，包裹着正襟危坐的同学们，令整个小屋恍若一块凝固的金黄琥珀，定格了群英荟萃。
但小团却不安地缩作一团。
他不时偷偷抬头，盯住桌前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震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他自己才“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君老师的真实身份，正是生物国队的一名考核官！
“你们心目中的生物学，究竟是什么？”君老师优雅背起手，缓缓踱步，“今天的面试就这一个问题。请先把答案写到面前白纸上，等会儿再依次上台，告诉大家吧。”
老师轻柔的话音刚落，孩子们也纷纷点头，各自伏案疾书。
小团一开始大脑空空，幽灵般的视线使劲儿乱飘，瞥见周围的一张张白纸——
同学们应试多年的字体，都无可挑剔的漂亮。
——但具体的内容呢，却无非是生动有趣啦、探索未知啦，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
不过，团子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君老师严厉的目光逮了现形。
吓得他连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握住笔杆，不敢再跑神。
后知后觉地，他也意识到：
这道题看似简单，实则远比最难的奥赛题更难！
（二）
等小团登场，他的白纸上，居然只有一个大大的“眷”字。
众皆愕然。
底下一片窃窃私语。
连君老师也不动声色皱皱眉——要知道，国队只需要踏实肯干的栋梁才，不缺什么耍机灵的滑头鬼。
可小团丝毫不怯。他有意先清清嗓子，等质疑声徐徐退去，才展开自己的演讲：
“小时候，我有一个梦。”
这个十六岁的孩子，竭力让自己微颤的咽喉放松下来。
“我幻想自己拥有全宇宙，恣意遨游；但我，只想变成银河中的一颗恒星，永远照耀、陪伴、眷爱每个生命。
我加入独角白鲸的音乐会，我耐心等小小菌伞顶开一层层淤泥，我观察显微镜下鳞次栉比的真核细胞，我亲手播种了无数豌豆，再收获所有的青、黄、圆、瘦。
我不惜大海捞针，孜孜寻找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一块隐现的冰山之角、一片独属于我的无暇冰心。”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也诱导我慢慢明白了‘眷恋’万类生物的含义和代价。
大千世界的鲜活面容，并不全是燕舞莺莺，但如野草般岁岁枯荣。昔日拓荒的前辈们，埋九泉下泥销骨；而我们，大浪淘出的新一代，面对无穷的科研瓶颈，又是同样的逆水行舟，同样的遥寄人间雪满头。”小团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侃侃而谈。
“当我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又像一株古老的裸子植物，赤条条降临人间时，当我处在‘食物链’的底层，命微如苔藓时，许多人曾深深笃定，我将一生平庸。”
小团顿了顿，缓缓伸出一只瘦弱的手，成功吸引了所有目光。可他随即猛一握拳，似要力搏上游！——
“但浩瀚的基因之海，时刻鼓励我：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奇迹；我也终将让鼠目寸光的人们明白，什么叫莫欺少年穷，什么叫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对，我冲破torpid（怠惰）、战胜decay（腐朽）——Rise、rise、rise to Highest（造极登峰）！
我倾尽一生，只与平凡斗争。”
小团朝下方不少听傻眼的观众们点点头，又揭起了讲桌上的白纸：
“但飞扬跋扈，我究竟为谁雄？
君不见——试卷一张，一百亿只神经元的构连；成长一天，一千亿次细胞分裂；一个个人类文明，一万亿年的物竞天择！
我与这颗蔚蓝星球上所有生物一起，消化知识、循环练习、调节心态、再诞生新的思考，绵绵无绝期。
可尽管这么努力，我终于痛苦地发现：前方永远有更强者。
无论是同龄人还是前辈，总有人更胜我一筹，他们似乎永远睥睨于我，永远比我更接近真理——
那么，漫步无数巨人之肩，瞻云就日，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光饱和点？
桃花潭水深千尺，到底几时才能学尽智识，眷得归宿、眷得从容？
没错，我比下有余。我成绩优异、潜笃心志，很多人熟知我、崇拜我，很多人夸我很厉害，夸我很为家长老师争气，夸我将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等等！——但这些空荡荡的荣誉缺失了载体，顷刻就会消逝——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或者说，我耗尽整个前半生，难道只为了追逐浮云虚名吗？”
小团再次面朝大家，展示了空无一物的白纸背面。
“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当我收拢了无边的欲望，才发见真正的心之所望。
而那，从不是黄金榜上傲人的成绩与日渐臃肿的蛋白质，也不是无休止地攀缘书山，抑或舀干未知的汪洋大海。”
小团终于翻过白纸，亮出那个醒目的大字：
“而是，对宇宙人生的‘眷’。
每每突破自己时，那一瞬的喜悦与成就感，让我幡然醒悟——我终于有机会，用自己‘衣锦还乡’的头脑，‘反哺’令我眷眷难忘的大自然——进而为更多生命体造福。
良药、环保、自然奥妙，还有无数优秀的团队！——这才是我与生俱来的DNA，这才是我想从生物竞赛中获得的功垂。
它不该是某些人眼中的一块敲门砖、一个跳板——利用完，就要嫌恶地丢掉。
总有人要留下来，把研究搞好，把冷板凳坐热，把硬骨头啃动，总有人要把落后于他国的理论变为美好的现实。也总有人愿意留下来，双手接过前辈的薪火、再前行。
当我终于明白这不是负担，而是使命的时候，我与生物学也终于相顾一笑，泯尽恩仇。
尽管，这一条路，无终、无起、无坦途，但鏖战至今，我有幸拜入许多优秀师长的门下，更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们纷纭无数，从望尽天涯路，到衣带渐宽终不悔，只待灯火阑珊处，你我蓦然回首——
同一个生物圈，同心之人，又何必曾相识？
尽管身无彩凤双飞翼，灵犀却可一点通。”
小团望向那一位位庄重端坐的老师和风华正茂的同学少年，忆起君爷爷慈祥的面孔，不禁又感到喉咙一阵泛酸，沿颚而上，顷刻聚集在他湿润的双眸中。
“细胞可以克隆，灵魂却不能。有巨星陨落，固然悲哀，但总有无数新星会冉冉升起、重扛大旗；对生物学的眷眷情意，也必将一脉承传、矢志不移。
请前辈们放心——这棵上问苍天、下探九幽的生命之树定会永远长满繁花硕果，尽管任重道远，踏平坎坷的先锋也一定大有人在！”
“风起云飞扬，挽雕弓，射天狼。能与这门究极天人的学科相逢、相知，我深感荣幸。至于我心目中真正的‘生物学’，我想，我也已经找到答案了。”
小团最终合上白纸，以坚毅的目光扫视全场：
“它根本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永生或万象尽头的神明，而是始终眷随我们的——生、老、病、死。”
“一枝一叶，总关情啊。”
（三）
如雷贯耳，如雷掌声。
吐露一个酣畅的梦，如井喷般的情绪，已经让小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紧紧按住胸口，鞠躬致谢后，又拄着两条小细腿，激动又坚定地迈下台。
肩负一身耀眼朝阳，投注一堂鼎沸人声，形与音，犹如犬牙交错。而眼前的景象，竟也像被拂起一角的画卷，若隐若现，不再真切。
慢慢地，小团再次睁开了眼：
原来，刚刚的一切，只是个逼真的梦罢了。
扬头，朝阳蔓爬上淡黄天花板，仿佛潮汐漫向金沙滩；耳听，鸟鸣如啄破冰块的小锤，轻灵清脆；望外，一江长沙水，滔滔东流去——
这里是湖南一所顶尖学府的生命科学院，一间专供国队集训的宿舍。
小团一骨碌爬起来。他掀开一层被子，仿佛搬走了一段岁月。
满当当的书架上还悬挂着一枚国赛奖牌，如同一枚硕果正自豪地闪着金光：
原来，半个月前，团团已经作为帝京前二名，直接进了生物国家集训队！——根本不需要任何面试呀。
回想昨晚，负责领队的君老师安顿好整个国训队，又单独找来自己的得意门生，问了那个“生物学是什么”的问题。
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小团气定神闲地铺好一张纸，重又写上一个大大的“眷”字。
随后，他跑下楼去，于现实中，再一次，胸有成竹地叩响了恩师的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