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归奇顾怪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8184字 发布时间:2022-10-25

吴江县令因荐文有功,升迁至它地,新县令还未到任,大家都纷纷猜测上方会派谁来治理这一方百姓。

让人惊掉下巴的是,有消息传来,新任县令姓王名发!

王发被惊吓以后,在家疯大半年,也不知道是哪副药吃对症了,他转而为常,可是从此性情大变,变的更加阴险恶毒。当诗坛首脑,这已不是他的兴趣,何况他也早当不成了。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又胸无点墨的他又找到了姐姐。

“姐,我想通了。做文人我不是这块料,我只想当官。”

“没事,回头我就跟你姐夫说。不就是花点银子吗,只要你能有点正经事,姐都支持你。”

就这样,在这个好姐姐的运作下,王发花了笔银子,捐了个监生。正值吴江知县空缺,通过王凤英一顿疏通打点,王发终于走马上任了。

王发到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钱。他发财的手段就是严查本县逃人,这是他还没上任前就已立下的“宏愿”。他一天别的事务不管不顾,整天派遣手底下胥吏到四处探查可疑人等。因为,一旦抓着逃人,就等于钓到大鱼。从逃人嘴里抠出的窝藏人家,或牵涉其中人等,都是他能狠敲一笔的对象。

以往,上面每抓到一个逃人,都要牵连十几户人家,哪怕其经过之处容留一宿、给过一瓢饮者都视为窝逃,弄得百姓人心惶惶。一般县令,对于送交本地的逃人,都避之不及,唯恐逃人嘴松,牵连到县民无辜人等,对逃人不敢稍加呵叱。甚至视其为上宾,在狱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只等朝廷兵部督捕人员将这个大麻烦带走。

逃人本就没有死罪,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大家相安无事,几乎已成为惯例。哪有县令去主动去抓捕,惹火烧身的。但王发却反其道行之。当官花了这么多银两,不做点大手笔,本钱何年何月才能捞回来?二来,可通过此事,整治那些曾与他有嫌隙之人,哪怕与逃人有一丁点瓜葛,落到他的手里定会先榨出水来,再向上移交,定会让你家破人亡。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王发的“苦心经营”下,终于有一人撞到上他枪口,竟是吴兆骞的远亲吴若生。此人可不像吴家兄弟那样才思敏捷,他家在吴江县邻郊,是远近闻名的懒汉,家徒四壁,四十几岁还是光棍一条,可在去年却忽然讨了老婆刘氏。

去年,顺天直隶地区淫雨成灾,万民流离。农户扶老携幼,逃到山东地区,由于逃人法严,无人敢容留。逃民只得向南方逃窜。刘氏随人逃到了吴江,又哪有人敢留?家家门户紧闭,屋檐下都不容多呆,难民中不断有人病死、饿死。刘氏实在饥寒难耐,正巧讨饭到了吴若生家里。刘氏虽没什么姿色,对吴若生来说却是久旱逢甘露,他顾不得许多,收留了刘氏。从此,刘氏成了吴若生的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可谓民不举官不究,一年多来都相安无事,但哪经得住王发这番“天罗地网”?很快,刘氏的逃人身份就浮出了水面,吴若生也被王发缉拿归案。案件很快就被坐实,吴若生死罪难免了,刘氏也将被遣送到原主处,孩子更将与母亲的命运一样,终身为奴。

原本案子理应就此了结,但王发又怎肯善罢甘休?吴若生家穷的叮当响,没什么油水可捞。但拔出萝卜带出泥,你吴家里可是吴江大户,这次就算不死也让你扒层皮。

严刑之下,吴若生夫妇怎招架得住。在王发的授意下,供出了吴兆骞,以及当地略有资府的人家。都是曾接济过他们一些粮米、油盐之类。甚至刘氏曾流浪到某家屋檐下避雨的事情都被深掘了出来。王发对其余人狠狠地敲了一笔后,从轻发落。吴兆骞可是惨了,作为主要从犯被羁押,理由是知情不报,还借过堂哥一些银两,暗中资助逃人。

这等败类也能做官!县里民众都恨得牙根直痒。吴家也托人上下打点,无奈案子已被王坐实。王发这时却“两袖清风”,送银两和托人说情都不管用,一筹莫展之际,王发却传出了口风,此时只有小婉能救兆骞。

吴兆骞下狱的消息很快就传开,各界哗然。

此时慎交社已是江南最大文社,九郡入社士子不下千人。许多人都是冲着吴兆骞的声望,同声社也多有士子倒戈。兆骞虽名义上不是魁首,但三宋兄弟的半隐退,使吴兆骞众望所归,成为继吴梅村之后,江南新一代诗坛领袖。

在兆宽、兆宫两位哥哥,以及徐乾学、计东等一众的声援下,九郡学子纷纷奔吴江赶来。一时间,各地的车马盈路,船流拥堵。已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了,生意红火的船夫们纷纷猜测吴江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魏耕和班孙、李兼汝也在赶往吴江的路上。消息传至山阴时,大家都很震惊,王发以小婉相要挟,更令人气愤,六公子没敢告诉妹妹,与一行人赶往吴江。

他一路发狠道:“这贼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敢拿小婉相要挟,这次去干脆绝了这个祸患!”

魏耕道:“王发现在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咱们不可草率行事。”

李兼汝唾道:“他算什么狗屁官,还有塞克图大吗?还不是让六公子给宰了!不取他性命,我们这大老远的折腾去干什么!”

魏耕狠瞪了李兼汝一眼,兼汝自知失言,忙四下环顾,不再作声。

“这个臭老六!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在瞒我。”小婉在家中得知消息,立即回屋收拾行囊,恨不得插翅飞到吴江。冬梅见事情不好,忙去禀告夫人。

还没等踏出门口,小婉便被母亲拦住:“你六哥他们已去吴江救人了,就算你去了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在家等消息吧。”

“不行!兆骞出了事,我又怎能在家呆得住?母亲你还是放我去吧。”小婉哀求道。

“这个吴兆骞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对他这样死心塌地?”

“我爱他顾盼自豪、踌躇满志,我爱他风度翩翩,倜傥不群,神采飞扬,不可一世!他时而狂歌痛饮,醉中起舞,有时高谈雄辩,滔滔不绝,时而挥笔狂书,声情慷慨。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今生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小婉已顾不得羞涩,将心中话语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惊的母亲是目瞪口呆。

“那个县令指名要你,你难道是去羊入虎口吗?现在起,你就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哪也别想去!”母亲命人把小婉锁到了屋里,任小婉在房里哭闹。

商景兰心里酸楚。谁又没年轻过?想当年,自己与她爹不也是情到深处,你侬我侬,生死相依?可现在绝不能因一时心软,而毁了小婉的前程。吴兆骞啊,你什么本事,能让小婉对你这样肝肠寸断?如果你真是人中龙凤,自会福大命大,此番若能逃过此劫,我便成全了你们!

 

王发正在县衙里喝着茶水,盘算着敲得的银两,衙役来报:“老爷,大事不好了!外面很多人堵到县衙门口,要我们放人。”

王发从美梦中惊醒,连忙出去查看。眼前的情景给王发吓了一跳,县衙外,里三层外三层,将县衙大门堵的水泄不通。王发认得他们都是各界士子,这种云集的场面,曾在虎丘大会上有过,没想到会在如此境地重现。衙役们不敢妄动,都等着看这个县太爷如何收场。

王发整了整衣襟官帽,拱手高声说道:“各位同仁,大家有话好说,何必来这么多人?”

“少废话,快快放了吴兆骞,他何罪之有?”众人齐声嚷道。大家本都看不起王发,现更不顾与他撕破脸皮。

王发见众怒难犯,只得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众位稍安勿躁,吴兆骞也是我昔日诗友,又怎会无端将他羁押?无奈他触犯了大清法纪,暗自勾结逃人,我也十分痛惜,但身为县令,不得不秉公办理。”

“放屁!明明是你借机公报私仇,逃人之事你牵扯了多少人出来,贪污了多少银两,你当我们都不知道吗?去年你陷害我们,害我们坐了半年牢,还差点掉了脑袋,这帐还没跟你算呢,今天你又诬兆骞,你真是丧尽天良!”侯研德与毕映宸等一众慎交士子高声骂道。

王发又苦着脸解释,再不剩半点官威:“这可真不关我事,是吴兆骞自己招供的。再说,案卷已移交苏州府,自有上方定夺,现在放不放人也不是我说了算,诸位还是请回吧。”

他话音刚落,立即就被一人揪住脖领。王发抬眼一看,顿时打个激灵,眼前这人正是李兼汝,身旁还有祁六公子。他对这两人有着本能的恐惧,他对这个方脸大汉自然怕的要死,不过令他更怕的就是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虽然王发从未见过其出手,但每次见到祁六,都不免满身寒毛倒竖,感觉随时随地都能要了他小命。

“你个狗官!今天就打死你为民除害!”李兼汝举拳便打,王发吓得赶紧缩脖闭上眼睛。

兼汝拳到中途却被班孙攥住,班孙和声对对王发说:“听说你想要小婉?”

王发心里更觉发毛,倒不如刚才接下那一拳,也比这好过,他连连摆手道:“哪敢,哪敢。我真心仰慕令妹已久,这个大家都知道。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婉根本看不上我。我也不敢再做他想。”

班孙道:“那好,我今天就代我妹妹和你私下说几句,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发巴不得赶快脱离这难堪境地,连声应诺。班孙安抚众人,让大家先在外面等候,便随王发进了县衙。

县衙里,王发出了口长气,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心下有些轻松。班孙示意他辞去左右,王发以为是要给他使银子,当即心领神会。

“啪啪”两记耳光瞬间将他打醒。王发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正要跳脚喊人,脖子却被钳住,顿觉窒息。他惊恐地瞪着双眼,喉咙里不住发出“呜啊”的悲鸣,感觉自己是个待宰的羔羊。倒不如说更像一条恶犬,见到屠夫只能蜷缩于地,低声呜咽。

班孙此时不打算杀他,他示意王发先坐下,王发乖乖照办,早忘了这是自己的地盘。

“这两巴掌是我替受难士子打的!我知道,小婉上次出事也和你有关,这笔帐以后再清算。现在我问你,你对兆骞打算如何安置?我不想听到你说没有办法!”

“兆骞的事好说,我会想办法,但得容我几天时间……”王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过去,再去苏州府搬救兵,制裁这帮胆大妄为的家伙。

班孙岂会猜不出他的心思,厉声说道:“你休想敷衍我!就算是官兵来了,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一没围攻县衙,二没对县官无理,只是聚众伸冤,你说是吗?”

王发哪敢吐半个不字。

“兆骞只借过他亲戚点银两,跟他堂嫂面儿都没见过,就被你定为资助逃人,你这样做是人吗!”

“这……”王发语塞。

“我等是什么人,自不必多说。我只给你三天时间放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胆敢耍半点花样,自会有人取你全家性命,我从不食言!”六公子说着,随手将案上的茶杯捏得稀碎。

王发差点吓尿了裤子,他绝对相信班孙说到做到。又想到家中的老婆孩子,不由得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班孙不待王发回答,大踏步地出了衙门。众人在班孙的游说下,也都各自散去。

有士子议论说:“你说,六公子真有这么大本事吗,就凭他几句话,那王发就能乖乖放人?再说此案已到苏州府衙,王发就算有心,也未必有那力啊”。

同行人说:“这个你还别不服,这叫一物降一物。听说六公子杀过人!当日我看王发见到六公子时腿都打颤!不是说好三天见分晓么,你我静候佳音就是了。”

王发不敢不照办。虽此案已上表,但苏州府也是他姐夫掌权。他连夜又补录了卷宗,说自己先前失察,吴兆骞借堂哥银子属正常亲戚往来,和逃人嫂子无关,又去求姐夫抓紧批示。气得王凤英跺脚大骂,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最后,以吴兆骞情有可原,罚没一点银两而草草了事。

第三日,吴兆骞终于被放了出来。户外的晴光刺得他难睁眼,只感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兆骞感动的溢于言表,不觉一行热泪顺面颊流下,一再给大家作揖拜谢。葛采真怀抱小女,手牵着大女,扑了上来,一家人相拥而泣。

人群里,小婉看到此情此景,心里无限酸楚,感动得泪流满面。她从家里逃出就直奔这里,现在看到人家一家团聚,其乐融融,哪好再上前叨扰,黯然抽身,挽着哥哥离去。

不远处,传来一曲铿锵激昂的散曲。唱者是四十几岁的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穿着怪异,身形枯槁,正骑驴向这边悠闲地赶来。只听他唱道:

“太极混元苞,却被那盘古皇无端啰唣,生剌剌捏两丸圆弹子,撮几粒碎尘硗,云是乌飞兔走,岳镇也山朝……那女娲氏你断什么柱天鳌,那有巢氏你架什么避风巢,那不识字的老庖羲你画什么奇和偶,那不知味的老神农你尝什么卉和草?更有那惹祸招非的老轩辕,你弥天摆下鱼龙阵,象意装成虎豹韬,便留下一把万古杀人刀!……

他先把古今圣贤君相骂了个遍,接着又唱道:

……痛痛痛!痛的是十七载圣明天子横尸在长安道。痛痛痛!痛的是咏关雎颂徽音的圣母抛首在宫门、没一个老宫娥私悲悼。痛痛痛!痛的是掌上珍的小公主一剑向昭阳倒。痛痛痛!痛的是有圣德的东宫砍做肉虾蟆。痛痛痛!痛的是无罪过的二王竟填了长城窑。痛痛痛!痛的是奉宝册的长信宫只身儿陷在贼营杳。

恨的是左班官里受皇恩,沾封诰,乌纱罩首,金带围腰,今日里向贼庭稽颡得早。那如鬼如蜮的文人,狗苟蝇营,还怀着几句劝进表。那不争气的蠢公侯,如羊如猪,尽斩首在城东坳。那娇滴滴的处子,白日里恣淫嬲,俊翩翩的缙绅们,牵去做供奉龙阳料。更可恨九衢万姓悲无主,三殿千官庆早朝,便万斩也难饶……

来人唱得十分投入,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泪洒衣襟。唱得兴起时,还边用手对着众人指指点点,像是眼前的书生都是乱臣贼子,误国误民的奸贼。他不顾众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只自顾唱着,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存在。

徐乾学认识这个人,他上前拱手施礼道:“归舅舅,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才停下调调,在驴背上端详着徐乾学,说道:“是你啊,既然你能在这儿,我怎就不会在这儿?”

徐乾学对这人很是了解,知道难以正常的方式与他沟通,忙说道:“我好友吴兆骞今天冤狱得反,故而江东诗友来此为他洗尘。相请不如偶遇,舅公如果闲来无事,可否与我们一同聚饮一杯?”

“吴兆骞是谁?谁又是吴兆骞?我只知道,大明万里河山易主,你们这些学士,却整日吟诗作赋,不知亡国哀愁。他一人冤狱得反,天下又有多少忠良含冤九泉?何喜之有?不如就此别过。驾!”他不再理会徐乾学,骑驴便走。伴着一阵嘀哒的蹄声,又响起了他那散曲调调。

“……没来由羽书未达甘泉报,翠华先上了潼关道。一霎时南人胆摇,北人志骄,长江水臊,锺山气消,已不是汉人年号……”

一人一驴渐行渐远,淡出了人们视野,只留下他的余音,绕梁在诸生的心中。吴兆骞面有愧色,刚才的喜悦之情已一扫而空。很多不认识此人的学子都心中暗想:“这个人是谁啊?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听他唱词,又句句珠玑。你看那徐乾学都对他毕恭毕敬,看来此人绝非等闲。”

贺安节与人说道:“他你都不认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归庄啊!乃明末遗老,我逃社中人。别见他举止怪异,但他满腹经纶,工于诗词书画,江东少有人能与其比肩,连我岳父都敬他三分。他愤世嫉俗,平日里只与一人交。”

人们奇怪问道:“难道世间还有和他一样奇怪之人?”

徐乾学也接过话来,说道:“别怪归庄无理,他以前不是这样。自从顺治二年,他和家舅等人于昆山抗清败亡后,目睹清军屠城时的惨状,痛恨自己不能救万民于水火,因而一改往日习性,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舅舅也一如他这般。”

徐乾学的舅舅便是大名鼎鼎的顾炎武,他和归庄脾性相投,又是曾经患难与共的战友,互为今生挚交。复社之后,两人同入叶继武的惊隐社。又因两人行事都不拘于俗礼,有“归奇顾怪”之说。

回到家中,兆骞依然闷闷不乐。

“这次多亏了祁家公子啊。没有他们,你还不知道要在里面多呆几时呢。”葛采真说道。

兆骞没有答话,奇人的唱调不时萦绕在他耳边。

“先生骂的不无道理啊!他一顿嬉笑怒骂,是为了将众人点醒。当今天下大厦将倾,蛮夷当道,身为读书人更应心系天下。父执之中,多少师友为了匡扶大明,不惜粉身碎骨,以身相殉。又有多少官宦,世受国恩,却甘愿沦为满人的奴才,反噬我同胞。而观我辈学子,却为这一时虚名勾心斗角,整日沉浸在这铺张的文字与无病呻吟的情调中,却不知亡国恨。自己这一身好才学,却要卖给哪个帝王家?”

葛采真再寻兆骞不着,只见案前墨迹未干:

黄鹄凌风飞,翩翩横九垓。秋风何萧瑟,长鸣有余哀。我生亦何为,栖栖蒿莱。圆景依中天,繁星蚀其辉。朱华耀芳林,严霜瘁其荄。昭王久已死,谁起黄金台。壮夫固有时,无为长枪摧。周周顾羽毛,安知横绝才。

平日一向躲着父亲训导的兆骞踱步来到父亲的书房外。透过窗棱,父亲正在灯下看书,近日又显苍老了许多。

兆骞想起自己十岁时随父亲去永州赴任推官,当时父亲是那样踌躇满志,不想崇祯十六年,形势恶化,李自成称新顺王,进略晋、陕。张献忠破蕲州后称大西王,率领骑兵攻取了永州,湖南大部已为张献忠所据。吴晋锡痛愤已极,他决定去往京师,请死北上。吴晋锡舟过吴江,家中子女跑来迎接,但吴晋锡却“扬帆飞度,过家不敢入”。在舟中遥拜先父母:“不孝之子,北上请死,义不敢入门,请父母在天之灵鉴谅”……

面对清军多次遣人招降,父亲推官不就,赋闲乡里。看起来是悠闲自得,可他心中的悲苦又有谁人述说?想到此,兆骞心中酸楚,强忍住泪水。

吴晋锡抬眼看到窗外有人黯自发呆,竟是季子,不禁大感意外,忙呼儿子进来。看到这次他自投罗网,吴晋锡一改往日严辞:“今日难得我儿有如此雅兴,快进来坐坐!”

兆骞受宠若惊道:“孩儿好久没见到父亲了,心中挂念。”

“有事就说有事,坐下说吧。”吴晋锡很珍惜这短暂的父子促膝的机会。

兆骞也不再婉转,对父亲说道:“父亲,我今有一事想不通。”

“额?还有你想不通的事?”

“父亲就别再挖苦我了,儿今日从牢里出来时,遇见归庄了。”

吴晋锡当年与归庄同为复社成员,自然相熟,问道:“那又如何?”

“看他行事言行古怪,但似乎又颇有道理。”

吴晋锡似乎有些猜到了儿子的困惑所在:“说来听听!”

兆骞道:“他一路哼着小曲就把我们全给骂了。看他行事做派,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态。我们一干学子,在他眼中却形如虚设。我等好歹也算青年才俊,平日都自诩清高。可在先生面前,竟全望风低首,自惭形秽。可是父亲,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一介书生,有心报国,却力不从心。难道真如他说的那样不堪吗?国祚更迭、天下易主之际,我们这士子将何去何从?”

吴晋锡长叹了一声,心道:我骂这小儿几十年,却不及归庄的一曲调调!看来吾儿终于成长了。

他朗然道:“‘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你的问题今我也难以回答,今天为父就借花献佛,用顾学士的话来赠予你,望能对你有所启迪吧。”

“您说的就是徐乾学的舅舅,那大名鼎鼎的顾炎武吗?”

“天下还有几个顾炎武!”吴晋锡道,转而又想,天下若是真多了几个顾炎武,大明江山和天下苍生又何至落到这般田地!

这‘归奇顾怪’果非浪得虚名。由奇人而来之问题,父亲却以怪人之语来作答,真是妙哉妙哉!兆骞不禁拍手称快。他说:“华夷之辩,自古有之。我看那清廷,现在已不再如之前那样生灵涂炭,反而大兴科举,沿袭明制。启用汉人,治国安邦,也如前朝。如顾先生所说,现今只是改朝换代,换个王帝,国号。从古至今,历代王祚更迭亦属常事。对于您以及那些食大明俸禄的士大夫,效忠前朝,恪守君臣之道,乃无愧圣人言。而观我等后生,是否应该该顺应天道而为之?”

吴晋锡说道:“你这是以偏概全!国家之事的兴亡,乃是帝王将相、及食其俸禄的文武大臣的职责,这点不错。而天下的仁义道德得不到阐扬,以至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岂非尔等责任!”

吴晋锡摸了摸光秃秃的前额,愤然甩出发辫,接着说道:“清人入关以来,强制我华夏子民剃发易服,以华从夷,稍有不从者则尽行屠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乃自古圣人之训导也!如今,满人倒行逆施,忤逆圣贤,全天下都要留这金钱鼠尾的鞑子头,让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而清廷得天下后,却以中华之正统自居,尊崇儒学,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看如今形势,天下危亡矣!”

兆骞道:“想那隋唐盛世,杨、李两姓君王不也都有胡人血脉,却开创了一代盛世,现今不也被奉为华夏之正朔而被津津乐道。”

“一派胡言!难怪归庄骂你们,依我看骂得好!那唐王虽有鲜卑母系,确仍是我华夏之根脉。就如同今日海上郑成功,虽其母是东瀛倭人,但主流乃是我汉人血统。你试想,如他是倭人的直系,你等还会奉他为匡扶大明的英雄吗?

韩愈有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那李唐虽有胡人遗风,但确是秉承我中华文化。为官者既有汉人,也有鲜卑、突厥、沙坨等族,皆着汉服,推儒学,一视同仁,天下心悦诚服,尊其‘天可汗’。此乃我华夏包容之心,岂是今满人可比?”

“父亲言之在理!”兆骞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或许本就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他摸着自己乌黑的发辫,沉思道:“这满人,既推我儒学为尊,奉我春秋之礼,又何必要天下苍生,留你发辫,穿你胡服?”

兆骞走后,吴晋锡也陷入了沉思和痛苦的回忆。当年吴江吴兆胜反清时,复社中,著名才子陈子龙,杨维斗等,前仆后继,英勇赴义,其惨烈仍历历在目。而事隔不到十年,后辈们的想法却与吾辈如此大相径庭!

季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代表着他们这一代人的思潮。难道让他们也背负着自己这代遗民的仇恨?天道循环中,大明已病入膏肓,南明虽勉力支撑,恐也无力回天。兆骞、乾学、计东、安节等人都是难得的旷世之才,难道让他们也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就此埋没吗?吴晋锡已不愿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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