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乌云飘了很远,飘去了信竞国赛的战场。
飘零了孤注一掷的梦。
深夜九点半,长沙一中里,宿管阿姨望向爝火依旧的汇雅楼,想起今年国赛一个个信竞队队员们朝气蓬勃的脸庞,甩了甩为孩子们誊写暖心寄语的酸手,也欣慰地打起精神来。
再有半小时就要查晚寝了。
月光洒落一整个游廊,冰冷如刀。小家双腿交叠,钉在空荡荡的长椅上。
他脑袋悲伤地歪倒一旁,任藤叶树影眷恋在清瘦的脸庞,分明十五六的少年郎,却好似一幅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像。
他掌心还攥紧了一部手机。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生生攥碎。
为什么、为什么考试时心烦意乱,为什么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总要一帧帧浮现眼前,为什么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我竟敢因此分心!
原来,我也并非“战无不胜”呀,小家苦笑。
像茵堡农庄里变成碎片的警钟,像羽翼融化的法厄同,像终将暴露的阿喀琉斯之踵,我这个不称职的“学神”,也该忍把浮名,黯然走下神坛了。
黑夜里的手机屏上,白晃晃的是今年信竞国赛的排名。
众所瞩目的帝京信竞队,今年的成绩依旧喜人:
放眼一看,许多队员如愿拿到了“国家一等奖”——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参加高考,就可以直接保送华清、燕大,更不用说星光璀璨的未来了。
但正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当同学们查完了各自成绩,又瑟瑟发抖地去扒“永远的第一名”时,却都目瞪口呆:
万万没想到,永远碾压他们的队长小家,在今年国赛、这最关键的一场考试里,居然急流勇退,退到了“二等”的深水区!
泯然众人矣啊。
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云泥。
“这根本不怪你,刚刚经历那种事,谁也缓不过劲儿呀!”
“国二也有减分嘛,你瞧瞧,哪个大学不是眼巴巴等着录取你?”
“尽力就好,尽力就好!”
……
借口、借口,都是借口!
可我到底是输了!
小家痛苦地捂住耳朵。
哪怕他深夜逃出来冷静冷静,师长同学们的劝慰仍像贯脑魔音一样,挥散不去。
(二)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藏匿在心底的思潮跃跃欲出,小家干脆也任其纷散、狂想:
我静静地坐在这个苍白的夜晚,羞见江东父老,羞对洛阳亲友。
过往的十六年,我揽月九天,追逐所有的奇迹、所有名利与春风得意,漫天星辰我曾触手可及!——但,它们总如来鸿去燕,北风号怒里黯淡、寂灭。
过眼的十六年,我翻阅人世间,从1G到5G,残垣断壁变成了信息长城,我目送数字大军解放山河关,蜂拥、鱼贯的编码像贪吃蛇一样膨胀、蔓延。
一尊尊核心基站像一颗颗坚固的螺丝钉,焊进了中华脊梁,稳稳托起的网络大桥,更令九州骨肉相连。
AR、VR、所爱之人咫尺天涯……仿佛一夜之间,房屋会开口讲话了,汽车会自己溜达了,医生也可以隔空望闻问切。
在人工智能与地球母亲的银蓝色摇篮里,“单一”婴儿终于长出了“大数据”的眉眼,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跃马定坤乾。
小家举头望明星:稀稀疏疏,犹如庞大网络中推演的矩阵。
可这世界就像个古老的积木游戏,尽头只有代代更新的端系统。
星霜荏苒,过往永远沦为了过往,来日永远方长。数量堪比恒河沙的旧字节,终将被新指令覆盖。
顺势者,像奉遵指挥的液晶分子,齐心协力排亮了显示屏;错时者,像埋入烂泥的电子垃圾,九泉销骨也再难重启。
技术成果如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痛饮狂歌空度日?我做不到。既然挣破胎衣,降生在这新时代,就要逐鹿千里、封狼居胥,而非抱憾而离。
眼看指尖穿过白月光,仿佛过隙白驹,却再难追回昔日光阴,小家也心生叹息:
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从不是为了庸庸碌碌地回去。
以前我只会学习、努力学习、拼命学习!差一点赢,就不算胜利;差强人意,就不是我的本意,胜负欲和完美主义是最致命的黑客病毒,它们像渐渐失控的旋转木马,令人害怕。
我也许和恶魔达成了一桩交易,让身体每条神经元都变成了一根根晶体管,大脑则是个六阶CPU,只会收发情绪、植入知识,阅读无数考试指令,再亦步亦趋……外界悲欢、离合,我浑然不觉;内心避世、麻木,但世间的喜怒哀乐从未放过我!
这样的阿Q,还算是个“人”吗?大脑终究不是电脑啊!
所有梦魇般的荣誉,只是一巢蛀空大厦的白蚁。
直到……直到今天,我终于一败涂地。
我败了,但我不想输在这个时代!
小家低头思故乡,自问自答,仿佛在摸索共轭精神体。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时代送我情。我敢断言,从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幸运,拥有这么多蓬勃的机遇和梦,并与日俱增。
科技王国百花齐放,每一天都是不同的花样,但更多挑战也随之而来。一代盛开,必有一代淘汰,哪里有与世隔绝的学堂,哪里有问心无愧的“躺赢”!
渡尽劫波,我的兄弟姐妹们摆脱了象牙塔的诅咒,但我却越走越高、越寂寥。
我自认为编出了无懈可击的程序,但最终可悲地意识到,被套进死循环的只有我自己。
够了。我听够了冠冕堂皇的教条。我隐约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打倒,又该如何振作起来,虽然我不明白世界怎么了,但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办。
为伊消得人憔悴,只要重担还在双肩,我便无暇去扼腕长叹。
够了。残存的勇气,也够做出正确的决定:
重头再来吧。
我会重新审视这世界,重新珍惜我拥有的一切。
是的,我会重新呼吸、重新生活,重新想象出黑夜后的朝阳,并重新拥抱它;我可以重新站起来,驱散乌云,还所有人一片蓝天;我们将重新与我们的梦想相逢,尽管从未谋面,也一定会心有灵犀地相认。
没错,我可以先从最小单位入手,就像微积分,就像处理某个巨大项目的一小部分,我只需要更上一层楼,就能重新谋划一整条通天之路,我只需要向前走,就能重新积跬步、致千里!
(三)
“莫愁前路无知己!”
忽然,一只小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沉思者诧异抬头,却见有个小男孩儿朝他热情打招呼:
“好久不见呀,朝阳中学的‘家神’!”
细细打量,那小朋友顶多十一二岁吧,短袖、短裤、短头发。一条黑色大单肩包却拖得老长。
那上面,还挂了个熟悉的标志——金橘色星轨环绕着三座紫山,熠熠生辉。
同样来自遥远的金陵天文台!
曾几何时,一次儿童天文夏令营,勾连了星光宇宙,也见证了一段深厚的南北友谊。
“小光!”他乡遇故知,让小家颇感惊喜,“太巧了吧,你也在长沙一中!”
“对呀,这边有长沙IVY(常青藤盟校)少年班,”小光指了指草坪尽头的教学楼,“我平常不住校的,但今年你们信竞考试嘛,我就从国际部跑来帮忙了。”
“这么晚还不休息吗?”小家朝夜空努努嘴。
不知不觉,长沙月又亮了几分。
“再过几天,‘火星冲日’(一种天象)就要来啦,我提前热热身呢,”悠悠仲夏夜,小光话锋一转,“不过,久闻‘家神’博学多才,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不知今晚——能不能麻烦你一回呢?”
“到底怎么啦?”
“帮我调调望远镜行吗?”小光难为情地笑笑,摸了摸手边一架天文望远镜,“新买的,欠调教。物像一直不清,我刚弄了半天也没用,这眼看寝室都快关门了……”
时间紧任务重,小家也没多废话,立刻半蹲到望远镜的目镜前。
那小孩儿也随之蹲下,纳闷地挠挠头:
“寻星镜的三个螺丝都调好了,但就是看不清。”
“估计是赤道仪的问题。”小家一眼瞧出毛病,就直接动手了,“凑近点儿,我教你。”
很快,三下五除二,庖丁解牛完毕了。
“我的天!家神,你真是我的神!”小光激动得简直不会说话了,支吾半天,只比出个大拇指。
小家则撤出观察区,淡淡一笑:“快看你的星星吧。”
眨眼间,那小男孩儿惊喜的身影,竟与那年观星的小团缓缓重合:
一样的好奇,一样的充满潜力。
很快,小光也顺利找到了目标天体,迫不及待地冲小家招招手,连台词都与团子一模一样:
“你太厉害啦!”
但这一次面对夸赞,小家却只好默默苦笑,不敢应答——不,我一点也不厉害。
你不知道我今年信竞败得有多惨。
“哦,也不对!”小光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咯咯笑了,“只有你自己才和你一样厉害;所以你可以自己战胜自己呀!”
这话说的,对!
小家照此思路,逆向思索——我依然“天下无敌”!——所以,能打败我的,也只有我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