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你做得到,尚且不能骄傲;做不到,更不该嗷嗷乱叫。
所以小团安静了。他一圈一圈,呆呆绕着未名湖打转儿。
像时钟的指针,一圈一圈,记录时光;一圈一圈,耗尽时光。
小团想起去年的愉悦春游,想起与师友们豪气干云的赌志,想起一鹤冲天的雄图壮心……当然,还有挚友小家。
家的关心、家的鼓励、家的陪伴与温暖。
还有最令他难忘的,家的衣襟上一种若有若无的冷香。
冰而不冷,骄而不傲。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君子梅香。
可如今,春天已到,傲雪凌霜的梅花也全开败了。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二)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终于,小团停住脚。他凝望面前——苍凉凉的湖面、乱糟糟的雪雾、湿冷冷的垂柳——像荒漠、像妖魔、像栅格——掩埋了小种子、吓退了小勇士、阻拦了小团子。
说来惭愧,伫立燕大未名湖畔,伫立在这个无数大思想家和大诗人曾赞颂的灵感天堂,他却体味不到丝毫美感。
也许,我本不配享受这个美好的世界,本不该来这大好时代走一遭!小团自嘲一笑。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冷,好冷。
他哆嗦着,裹紧薄薄的校服衫。
但很快,这孩子又解脱一般松开手,任冷风钻心、冻彻髓骨。
他轻笑着,眉眼弯弯,笑命运不公、天道不酬勤。
他嗤笑着,连发梢也微微打颤,望向脚底那一块翡翠色湖泊,心想,等会儿真跳下去,估计更冷吧。
寒风削薄双肩,身旁路过一个个步履匆匆的燕京学子,又莫名让团团心意烦乱。
有种昙花一现的羡慕、枕戈待旦却败北而归的不甘、加上烽火连天的愤慨!还有,与生俱来、却被世人所鄙夷的洒脱释然,全都与烙印在小团骨子里的孤傲,糅合为一体。
名副其实的五味杂陈啊。
他大笑着,拂开了前路的蓬蒿。桃花潭水深千尺,尽头,近在眼前。
他狂笑着,像《简·爱》疯女人最后一次飞蛾扑火,像《复活》中的玛丝洛娃最后一抹嫣然冷笑,《巴黎圣母院》最后一场怪相竞赛正在他的头脑大剧院里上演,《老人与海》的老渔夫最后一次梦见狮子们快活嬉闹——可那杆猎狮子的枪,如今要对准猎人的咽喉!
小团心脏里,那一朵曾顽强生长的沙漠玫瑰,终于在骄阳下熔化、枯萎、枯黄、枯焦,烧着了!漫天丝雨也浇不灭它。
末了,他动动耳朵,忽然听到一声极其温柔的话,也许是《浮士德》里的魔鬼偷渡来华,专门在这孩子耳边用中文呢喃:
“我预感到了高度幸福,现在,享受这最高的瞬间!”
高高跃起!
后,是难以抑制的下落。
“扑通”一声,湖面泛起一圈圈微不足道的水纹。
(三)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但奇怪的是,小团并没有下沉。
“请你停留一下!”突然,一句怒吼撕破了他一文不值的解脱。
(注:‘我预感到了……享受这最高的瞬间!’和‘请你停留一下!’分别为〈浮士德〉中魔鬼和主人公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本文中,分别代表了生命临终和以美德战胜自我懦弱)
西风烈。但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恍惚间,小团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捞进怀中。手劲不大,却异常坚定。
仿佛一位从静静顿河中阅历希望的格里高利,仿佛一位完成北方奥德赛之旅的杰克·伦敦,仿佛一位被普布留斯打捞出地狱的但丁,抱住了风暴中的孤儿,安置了新世纪的定时炸弹,破碎了虚妄之乡,赐予了他文艺复兴的力量!
不过,他的头脑被冷水激得昏昏沉沉,再也不肯运转了。
休克前一秒,团又嗅到小家身上那一股若梅若雪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