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巷平居。
金陵是一个沧桑的城市,曾据山河之险,为四方通衢。如今彩栋雕梁皆倾,桑麻鸡犬遍地。看似悠然田园,可是移步易景,突地峥嵘于眼前的古城墙的残段、浮土中偶尔可见的箭矢残片、骨片,却无一不提醒着游人,这里曾有着不寻常的过往。
萧鉴尘抛玩着路上拾到的一个带着黄色浮锈的箭头,懒洋洋地一个呵欠,侧过身去,道:“大庄主,把你的那半边故事讲完。”
语气轻飘飘地,简直越来越放肆了。
林君却是微微一笑,看着手中热气袅袅的茶,这是这间简陋农居里能找到最好东西了。
他抿了一口茶汤,道:“好。故事很曲折,你定下心来,慢慢听。”
三十多年前。
那时的北方大地还是长生教的天下,盗贼时聚时散,商旅只敢结伴而行。习得武功的正道人士,也往往三五成群。那些非名门大派的,索性连身份都隐了。
如今赫赫有名的圣裁峰五大巡使,当时都只是毛头小子,卢初初甚至都未曾出师。
而长生教却诞生了绝代雄主凌绝顶,以及辉耀夜空的双子星座,凌步天和任凭风。
凌步天是凌绝顶的亲子,是人人认定的下任教主,地位高武功高,可眉宇间总有解不开的结。任凭风则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野小子,无父无母,嘴角永远上扬着笑意。
这样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成为莫逆之交的。
任凭风初次声名大作,是击败了长生教的四大长老之首的贺田。
长生教教规有“六忌”,第一条就是不得兄弟相残。因此教中兄弟即使有了天大的仇恨,也不能刀兵相见。
唯一的例外就是“战决”。
战决在固定场所“战决台”进行,可以针对任何人,任何事,整个过程全教见证,连一丝耍花招的机会都不会有。
战绝台上可以解决任何事,甚至夺取教主都可以。
以贺田的身份,本来可以隐忍不发、暗中做了任凭风的,以他身份亲自下场挑战,怕是急怒攻心了!
所以任凭风也几乎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所有人都在赌任凭风的死法,有人说不需三招他就会被一杖击碎天灵盖,还有人说这回他搭上的可是长老的女儿,哪能如此痛快,估计得打断了手脚哀嚎个三天四夜。
任凭风一贯的抱剑而立,满不在乎。
所有的流言耻笑,都如野风在他耳边擦过,不能动他心志分毫。
贺田却暴怒得失了理智,浑身暴起青筋,如刚从陷阱中挣出的受伤野兽,齿牙滴涎,只等撕碎那个人。
高台上的凌绝顶冷冷一笑,拥着身边的美姬柔儿。若不是柔儿最近撒娇要看些飙血场面,他压根就不会出现在此。
贺田出马,对付一个无名小子,简直是牛刀杀鸡。他不得不提醒柔儿,睁大眼睛,千万别眨眼,一眨眼可能整个事就结束了。
贺田掌中九黎杖蕴满了力量,远远望去,九黎杖周边的空气一层层扭曲。稍一挥动,连战决台之下的人都感受到了压迫。
任凭风的长发早已被吹散,可他的人依然抱剑而立,挺立如松。
凌绝顶用力一掐柔儿的腰肢,柔儿咯咯大笑,举起酒杯,金黄的美酒泛着珍珠般细腻的泡沫从杯沿溢下,落在光洁的胸口,又像溪流一般闪着金光流下。
这本是一场血与肉的狂欢。
凌步天却转过双眼,落落寡欢。没人看得出他的喜怒,只知道他对这场杀戮毫无意趣。
贺田一声怒吼,九黎杖起。所有人都揪紧了胸口,等着看任凭风血溅当场。
可任凭风依然稳立如山。
待到银光闪起,所有人都“啊”地惊叹出声,他们看到了什么啊!
他们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快的剑。
凌绝顶目中精光暴涨,猛地推开了柔儿,气势雄浑地站了起来。柔儿被这一推,根本站不住脚,酒洒了一身,却连喊都不敢喊,“啊”地一声赶快捂住了自己的嘴,惊魂不定,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
凌绝顶完全顾不上她,他的目光已经全被那一场激斗吸引。表面上,贺田占尽了优势,任凭风只有挨打的份。可事实上,贺田的每一杖都偏了那么一丁点儿。
就差那么半分,擦身而过,任凭风挨的力道就去掉了九成。看似满天杖影,却没一杖可以致命。
每一杖都是如此,不是贺田自己遭遇强攻撤招,就是莫名其妙地慢了半分,或者是被任凭风挡偏了半分,永远…永远差那么半分。
凌绝顶脸上露出残酷的笑意,缓缓地坐了回去,又倒了一杯酒。任凭风的剑再快,他还是要死的。真是可惜,早知他如此勇士,就该在战决之前先赏他一杯。
任凭风已经轻伤多处,贺田却是雄风大振,眼见任凭风周旋的余地越来越小,已经是退无可退,要么死在战决台上,要么被一杖打下去。
众人一齐呐喊,人人眼中闪着贪婪渴望的光,战决台下,美酒已经备好,美女们换好了闪亮的衣服,只等载歌载舞,欢庆胜者。
“哐!”九黎杖脱手飞出,余力不减,在空中旋转如风车。台下众人纷纷抱头鼠窜,这万一挨到头上,还不直接把人头给旋飞?
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只见战决台上,风云顿散,朗朗荡荡,任凭风一剑指住贺田咽喉。
“好!”高台之上,凌绝顶带头喊道。
欢呼声中,任凭风轻轻撤剑。眼中满是酣畅一战的尽兴,却绝无丝毫贬低嘲笑之意。接受了众人的欢呼喝彩后,轻轻一跃便跳下了战决台。
贺田满脸死灰,呆呆立在台上,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一脸不可置信。九黎杖是自己的武器,得被击中了哪里,自己视若性命武器才能脱手而飞?
贺田冷汗直流,茫然了这么久,他终于感觉到他自己右前臂一阵麻木,曲池、上下廉、偏历、阳溪五穴位皮肤隐隐突出。他终于记起了,方才自己用尽全身之力一杖下去,任凭风只能快攻他的心脏逼他撤招,就在九黎杖将落未落那一刻,任凭风一缕指风,扫到了他的小海穴,他的真气为之一滞,任凭风剑尖一转、一带,他的九黎杖就此脱手。
那么快的同归于尽的一剑,竟然只是掩护这一指的虚招。他从头到尾都想要任凭风的命,可任凭风却没打算杀他。
说起来虽然简单,可是一缕指风破他的护体真气,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错过那么一丁点,任凭风自己就免不了被九黎杖击碎头颅。
那个时候还是先制为主,没下重手,任凭风大概宁死也不想杀他的。
贺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愤怒未消,却又彷徨起来,犹豫起来。他是败了,任凭风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他的女儿怎么办呢?
贺园儿拼死维护任凭风,知道他不肯为她停下来也一往无悔。自己拿她怎么办?那么烈的性子,让她去看到自己选的男人着实出挑,却不可能落家?她会不会因爱生恨,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任凭风在台下缓缓道:“贺长老,你不回家,我就先过去了。”
贺田暴怒道:“你给我住嘴!”
当天晚上,贺田带着女儿贺园儿一齐失踪,魔教因此空缺了长老之位。
凌绝顶斜躺在榻上,翘着脚,半眯着眼。他的座下,是一圈围着火堆跳舞的长发半裸少女。
他一点都不在乎这所谓的急变,贺田对长生教忠心耿耿,逃跑大概只是面子上过不去。虽然长老之位空缺,不过并不要紧,他已经发现了更好的人选。
“传我的令下去,三个月之内贺田不回来,就宣布新任长老的人选。”凌绝顶的杯中已经倒满了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