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临将车停在路边,将那个装着沙子和他全身家当的箱子拖了出来。
他不认识路,所以之前趁着能用手机,画了份简易路线图,并在所有会遇到的分岔路口都标注上正确的道路选择。
此时停车,一是为了确认是否已有人追来,二也是为了取出地图,确保自己不会因可能的记忆错误而选错方向。
通过贴耳听地,暂时没发现有追赶,准确地说,可能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辆车开在这条道上,在他附近。
“我真的没想给大家添麻烦啊,唉。”他靠着旅行箱叹气,“我不走才会出事。希望……”
他将旅行箱放回去,带着沾满沙子的包袱回到驾驶位。
秦临的目的地不是市里,他打算先弄到一张去启黎岛的票,那帮畜生的爪子不敢伸过去。
一年前,他就是在逃往启黎岛的途中被截住,靠着狗屎运捡回一条命,然后七拐八拐给送到了市郊精神病院。医生诊断他有轻度被害妄想症,一开始他确实有这个病,不过和一般病例又不太一样,因为真的有人想要他的命。
幸运的是,他总算在安定的生活中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不是依靠那些药,而是终于想通了被追杀这件事。
窗外青山,旧远新来。
田野的景致颇佳,绿意盎然,夹着远道边白紫色花簇,甚是喜人。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天没有从那里开车路过,”秦临嘟哝着,骂道:“真他-娘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碰上这种……卧槽!”
刚刚的失神,使他现在才注意到前方岔路口有一个挡道的人影!
千钧一发之际,秦临冒着侧翻的危险甩满方向盘猛踩刹车。
制动器死死抱合飞速旋转的轮胎,橡胶材质在路面上划拉出两道灼热而后快速冷却凝固的黑色辙迹,摩擦出极度刺耳挠心的噪音。
近两吨重的钢铁造物带着令人心惊的沉重余势,在几乎失控的咆哮中,总算平息下来。
秦临大口喘气,一时缓不过劲,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立即观察那个人。
“不会这么快那帮畜生就找过来了吧?!”他忖度着,心脏狂跳。
那是一位姑娘。
准确的说,是一位漂亮标致的年轻姑娘,并且每多看一眼,就会让人愈发觉得需要在修饰美丽的前面,放上“非常”一词,这样才贴切,才恰到好处。
他在初时确实也因此警戒心略有懈怠,但立刻回复正常,判断她的潜在威胁可能。
白色衣装,修身,短款,且干净。身上没有暗藏枪具的的可能,也不存在藏有较大刀具钝器的位置。可能的威胁是,藏在裤子口袋里的类似指虎或药剂的东西,近距离,上风向。
此外,她还抱着一个鞋盒样式的物件,看上去略有分量,但算不上重,双手手指皆在视野内,且没有向盒底内扣。并无直接威胁。
但很明显,她的出现不对劲。
秦临已有盘算,他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呼喊:“对不起,对不起!你,你没事吧?”
仍隔着半个车位距离的微颤的姑娘,喘着气,胸口起伏,双眼微虚,隐有怒火,略微迟滞,娇柔答道:“只是蹭到,没什么大事,但是我的腿有点疼,能不能……”
“没事就好,对不起对不起。”秦临用道歉打断了她的话,随后合上车窗,准备开车走人。
“尼玛,隔着这么远都能说蹭到,好家伙,这腿得比整个身子都长啊。”他忍不住轻呼道。
他正要驶离,女人却立刻站至车前,拦住道路。
“回市里好远,哥哥载我一程吧!这里好冷啊!”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泪眼汪汪地望着挡风玻璃后秦临,水灵灵的眼睛透出无限期待。
荒郊野岭,几乎没车的公路上,突然冒出一个衣衫单薄到不合时宜的漂亮姑娘,求着你载她——
这合理吗?搁这儿玩妖鬼志怪呢?
当然也不是绝无可能,但首先有一个问题是,她是怎么来的。
秦临实在不想耽搁时间,这样的距离,他能看见姑娘胳膊上因冷意泛起的鸡皮疙瘩,也不装了,车窗露出一道缝,说:“那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呗。”
“……可是你撞了我。”女人漂亮的脸蛋已经聚起愠气,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柔和。
“姑娘,咱们还隔着这么远呢,我怎么可能撞到你。再说了,你站在路中间阻碍交通,你就没有责任了吗?
“我虽然只是一个送快递的,但我也是庞大物流运输系统下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我为千百人送去他们期待已久的货物,让他们尽情享受互联网带来的便利。苦的活,我们做,指尖触动的便捷,心爱到家的快乐,我们交予客户。我们就像一群辛勤工作的蚂蚁,搬运着远超我们自身重量的宝贵货物。我们奋斗不止,拼搏不息,夜以继日!孜孜不倦!”
“等一下……”女人懵圈了,试图打断他的话。
“你住口!我们如此勤劳的工作,为社会奉献自身力量,虽然个体的力量是微薄的,但汇聚起来便能成为一股浩荡强大的正能量!而你,你在干什么?!你在阻挠我工作,你在妨碍我为社会奉献力量,你在驱赶我的客户们本应到手的幸福!”
秦临脸上的慷慨激昂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理解,感同身受的知性神情,他压低了嗓音,缓缓地说:
“姑娘,你碰瓷,我并不怪你,或许你也是受到了刺激,比如始乱终弃,也或许是遭遇了什么困境,比如借了高利贷还不上被逼着……”
他摇摇头,继续说:“但你要相信,美好的事说不定就发生在下一刻,你应该去拥抱充满希望的未来,而不是去逼迫别人成为下一个你。”
“不该逼迫别人……成为下一个……我?”女人一时恍惚,喃喃道。
秦临点点头,叹气道:“正是如此。姑娘我要赶着时间工作,我要去传播幸福与快乐,为社会和谐做贡献,麻烦你让一下行吗?”
沉默。
“你真是送快递的?”
女人睁大了灵动的眼睛,开口问道。
秦临大惊,脊背弓紧,强作镇定。不可能!被看穿了吗?
“你应该去当网文写手,或者开个公众号发鸡汤文啊!”
他松了口气,微笑道:“我以前倒也有过这样的打算,多谢姑娘提醒,等我今天工作完了,就去申请,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快快乐乐的快递员14187’。姑娘到时候还请点个赞,如果可以在亲戚朋友里帮忙宣传宣传……”
“我没有亲戚朋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冷漠,寒若冰霜,“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是打蛇随棍上,给点颜料就敢开染坊的主啊。”
“姑娘你误解我了……”秦临一边说着,一边偷摸摸的挂倒挡。
但很遗憾,这个动作显然被女人察觉到了。
她挤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将车前盖上的盒子转了个个,盒壁上贴附着一个东西。她将它取下,在手里把玩,说:
“认识这个吗?”
秦临登时就笑了,没停下动作,答道:“不就是一把小破刀吗?”
我这车厢,固若金汤,一把小匕首有什么用吗?他想着。
“那这个呢?”
女人揭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展露给驾驶位上的男人。
看到这玩意,秦临就笑不出来了,脚上动作一滞,女人乘机侧移两步,手中锃亮的匕首转了个刀花,冰冷尖刃在瞬息之间刺破盒子一壁,随后下探到挡风玻璃与前盖相接的缝隙中。
已经固定的匕首,再被女人用力一拧,陷得更严实了。
盒子与秦临只隔不到50公分,当然中间还有一层既坚固牢靠,又脆弱易碎的挡风玻璃。
秦临硬着胆子,还想再做一搏,车窗传来轻轻地敲击声,他用余光看去。
女人笑靥如花,一手拿着一部老旧款式的手机,晃了晃。
就是已经论斤卖的那种手机。
秦临深呼吸,熄火,放下车窗,极其诚挚又富有气概地说:“女侠,我给您跪了,能饶我一命吗?”
女人嗤笑一声,说:“我要你的命干嘛?你可是一位社会奉献自身,工作不知疲倦的好青年啊!”
“哪能和女侠您比……”
“你很怕这两样东西,你觉得这能要人命吗?”女人看着盒子,怔怔地问。
“当然了,别说两样,随便一样就够了。人被杀就会死嘛,谁也挡不住。”秦临附和道。
“可我要杀的不是一般人。”她紧咬牙关,狠狠地说,随后穿过车窗向他伸手,“钥匙。”
他飞快拔下车钥匙,交到女人手中。
粗糙,合握部位有厚茧,虎口处尤其明显,大、食、中三指指节内侧有多次重复性损伤。可以确认,是打不过的人。
“你在看什么?”
“哈哈,女侠的手太好看了,又温润又纤细,手感一定很好,好想摸摸看。”秦临高兴地应道,至少看上去很高兴。
女人闻言一怔,黛眉蹙起,说:“你可真是……你这泥巴一样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
“报告女侠,因为生活的毒打。”
“……人活着好歹要有几分骨气,再毒打,也不该是这样贱兮兮的。下车。”
秦临立即照做,但嘴巴也没停下:“女侠,学过地理的都知道,最开始的泥土,也是因为坚硬的地表岩层因藓类和风化作用,才变成……”
“闭嘴。上车。”
“……我们要去的地方,可能不太顺路。”秦临看着女人将盒子和匕首变回原样,丢到后座,她自己坐上驾驶位,他没有照话行动。
“上车”
“女侠,不顺路啊。”
她回过头笑着说:“你知道我要去哪?”
“那倒不知道,不过我看得出来您是要去办大事的,我笨手笨脚的,就不去给您添乱了。”
傻子也看得出来这是一辆开往人生终点的车啊,我是要去逃命,又不是想去阴间。他想着。
“谁说要你帮忙了?我只是想要你……”
秦临立刻怪叫道:“啊,这!为了女侠的清白,我……”
女人极力压制怒气,说:“你再插嘴,信不信我马上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零落成泥碾作尘’。我是要你这身皮。”
“太残忍了吧!我原以为像您这样又美丽又性感,肤如凝脂春秋玉,巧笑倩影月勾人的美女侠客,必然有坦荡胸怀,博大胸襟!就因为我顶撞了您两句,帮助您了解了一些曾经没有掌握好的义务教育知识,您就要,扒·我·的·皮!”
他左手捂嘴,震惊大呼道,然后继续说:“有诗曾曰:飒沓流星破阵过,银鞍白马情仇殁。最是英雄豪横客,心有柔情秋水阔。唉,希望太白他老人家不要介意。”
女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可以说极度愤怒的边缘。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直接推门而出,向秦临走去。
见势不妙,他想向后撤,但又开口道:“你,你竟然没系安全带!你完了,交警会拦住你,然后把你带回警局进行道路法规的学习,你好几个小时都别想出来!……”
“你是在拖延时间?”她步伐极快,转眼便贴近秦临身前,尽管与他对视要抬头,但显露出一股压倒性的气势。
荒诞闹剧似乎也因此收尾。
他住嘴了,收起脸上浮夸的表情,丝毫不惧身前人的咄咄逼人。
“你在我手里,你要是聪明就应该老实点。”
秦临平静地说:“我确实打不过你,但我能跑啊,你追的上我吗?”
姑娘笑了,娇俏的脸此时泛起些许红晕,道:“你能跑的比车还快?”
在说话的同时瞬即出手,右掌化爪袭向颈部,肘部横隔,格住秦临一只手,左手侧甩击向他另一只手手腕。膝顶,直去胯间。
秦临眼睛微虚,小撤步,随后如帆布鼓风借袭来的右手之势,向左滑移,飘然躲过她的攻势,正欲将手探过她踢起的膝下,抱住一条腿时,膝顶又化侧击,不得不收手。
“车能爬坡,但它能爬没路的山吗?”他微笑应答,又悠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想干嘛?”
“我只想要回我的车。”
仿佛是听到了笑话,女人嘴角翘起,说:“你的车?你假扮快递员还敢说是你的车?”
“我就是快递员。”
“哼,哪怕你用帽子和墨镜遮住,不像就是不像,更不要说,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你这样的身手。”
秦临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脱口而出:“原来你是早有预谋,都踩过点子了。还真是不巧,他一天被人算计两次。”
“彼此彼此。”
“那现在的局面就有些难看了,我们都想要这身皮和车,我有皮你有车,话说这身皮也不难买吧?你早干嘛去了?”
“我哪知道他今天会穿什么衣服,怎么买?再说了,扒下来就不到一分钟的事,我有必要自己去买吗?”女人说道。
“强盗逻辑。干耗下去对我们都不利,算了,我大肚一点。你是靠着什么工具来这的吧,把那东西给我,衣服给你。”
女人红着脸侧过去,没有答话。
“怎么了?这个要求还不公道吗?”
“没有你要的东西了……”
“你总不可能是用脚走过来的吧,姐姐?”
“……破釜沉舟,懂吗?”
秦临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