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何种好一棵树呢?
挖个坑,放进树苗,填上坑。
这是一份并不复杂的工作,既能改善生态环境,又能使孩子们体验到劳动之乐,同时需要多人通力合作,间接培养了小朋友的团队精神。
可谓一举三得。
而今天,家、团、晨,三人碰巧分到了一组。
分别负责浇水、种树、填土。
夕阳西下,晨班长一边将泥土块一锹一锹铲进坑里,一边轻哼着一首小诗:
昨天是梦,明天是土;
眼前浮云,身后虚无。
野心啊,同命运交锋;
生命啊,与时间抗争!
“克维多的十四行诗?班长大人真有闲情雅致啊。”
“百科全书”小家竖起耳朵,很快听清了诗的内容。他坐在水桶上,对小晨笑笑,带一种博闻强识的自信。
小团在旁扶着树苗,也饶有兴趣听伙伴们谈诗论文。
而晨继续念诵,渐渐沉浸。
这本是一首讽刺诗,晨却巧妙地将砥砺奋进的风骨添入其中:
在人生的句号前奔驰,
在历史的长河中砥砺;
不离不弃,学习淬炼自己,
不休不息,直到灵魂入地。
小团听着这一首诗,扶着树苗的双臂也愈发来劲。他仿佛也手持一把人生之剑,不休不息地淬炼;他好像得到了一把独特的钥匙,上天入地,采星河、引黄泉,将一棵灵魂树悉心栽培。
奔驰、砥砺……分明是植树的“静态”,相对的动态却在矛盾中喷薄欲出。
昨天已逝,明天未至;
眼前匆匆,身后迟迟,
人生何短短,上进夜与日。
飞光、飞光,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明天是机遇还是挑战,谁也不晓得;但是将汗水的种子一颗颗播撒进厚土,谁也无怨无悔。
时光啊,锋利如锄,
岁月啊,锋利如初,
人生何短短,怠惰须早除!
终于,一株株小树苗迎风挺立,漾起一川蓬勃的青绿。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放下工具,不顾双手、脸庞、衣服上的泥泞或汗水,只是心满意足地,并肩欣赏成果。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今日任务,圆满完成!
不过,小团没想到,很快还有个“特殊任务”会砸中他——
陪一位老先生聊天。
(二)
老爷爷姓君,是燕京大学的教授,一辈子奉献给了生物学,可厉害了。
而他的孙子正在朝阳中学任职,也是团团的生物老师。
出发前,君老师找到小团,说君爷爷看过了他们的生物竞赛模拟卷,尤其对小团印象深刻,正好今日趁车来野外转转,特地问问能不能找小团聊一聊。
团团当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等植完了树,大伙一个个灵活如猿猱,三窜两跳爬上山了,小团却陪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同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慢悠悠落在最后。
一步一脚印,看尽了夕阳红。
不过,半大的少年正值叛逆期,很争强好胜。这种慢人一步的节奏,也叫小团有些窝火。
但他不好直接发作,走着走着,顺手拣起一根毛茸茸的杉树枝,噼里啪啦敲打了一路,权当拿路旁的杂草撒气了。
眼看他的“打草棍”又要扫荡到一株可怜的植物身上,背后的君爷爷忽然向他招呼道:
“小团,快来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半大的少年好奇心也很重。小团登时扔下棍子,探头探脑来瞧热闹。
只见地面有一只黑甲虫,有瓶盖那么大,三对足、铲锹头,上下两对翅膀,好像两副黑亮的小盾牌,紧紧贴护后背。
虽有翅膀,它却似乎并不想振翅高飞。这只虫子前足撑地,后足扒住一个黄泥球,全身一耸、发力一蹬,等球滚远了,它再追上去继续蹬。
就这样,一心一意向山顶进发。
“蜣螂!”
“屎壳郎!”
君爷爷和小团一前一后,叫出了它的学名和俗名。
一般来讲,蜣螂们每年11月就会进入冬眠期,直到第二年夏末才会大规模出没,但这只不知道是冬眠醒早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居然孤零零当上了春天的清道夫。
“嗯,它在推一小团粪球,”君爷爷笑了笑,又推上小团的肩膀,“我也在推一小团呢。”
小团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气鼓鼓地回应:“不是!我才不是粪球呢。”
二人玩闹的功夫,脚边的蜣螂却碰上一个大麻烦——翻越一块土坷时,由于坡度过陡,它的宝贝粪球竟突然失控了,调头朝山下滚去!
所幸,球球没滚多远,就被主人重新扒拉了回来。
古埃及壁画里,蜣螂代表太阳,所滚的粪球代表地球。
一颗地球,永远逃不过太阳的引力。
今日一看,实在传神。
接下来,蜣螂又带球朝陡坡发起了冲锋,却不幸再次败北,而且这次球球滚得更远了。
如此三番,围观者都看得闹心。但蜣螂始终锲而不舍,终于“功夫不负有心虫”,成功带着球翻过了这道门槛,胜利前行。
“你看看它,”俩人蹲下观察了好久,君爷爷笑着发问了,“有没有获得什么启发?”
“我懂、懂!”小团不耐烦地站起身,刚对生物学萌发的几丝好感也消失殆尽,“我明白,我们要像这只优秀的屎壳郎一样,坚持不懈、坚韧不拔、坚定不移,才能攀上成功的顶峰!对吧?”
不料,君爷爷微笑着摇摇头:“我打赌,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倒很像一篇为应付考试,临场默写的作文。”
“……没错!”小团犹豫一下,也不喜欢遮遮掩掩,“要我说真心话儿啊,这虫子太蠢了呀!”
“怎么见得?”
“您瞧它,千辛万苦推上山的,自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实际呢,只是一个粪球而已!”
低头,见蜣螂又伸出后足,抱紧自己的宝贝球,愈发小心翼翼,乐在其中。
而旁人看起来,很是滑稽。
“可这个粪球对它很重要呢。”君爷爷没有急于争辩,“每年雌性蜣螂会刨出一个深坑,专门贮藏它们收集到的粪球,随后在里面产卵、养育下一代,这就是它们生存繁衍的方式。”
两人慢慢走着,与小昆虫的速度保持一致。
蜣螂贮藏粪球,繁衍后代,就像人类储存钱财,维持生计——蜣螂看待金钱,也像我们看待粪土一样,彼此都嗤之以鼻。
如果给人一颗粪球、给蜣螂一堆金银珠宝,大家也都不会乐意。
老话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世界上没有无价值之物,只有不适合你的东西。
“现在,‘生物学’在你眼里,也像个一文不值的粪球吧。”君爷爷话外有话,“小团,我认真看过你写的每一道题——呀,答得很漂亮、很规范!但也仅此而已。涉及一些主观题时,你却‘露馅’了。”
小团倏地停住脚。
“你对生物、对大自然,根本毫无感觉;对于生物学习,你也只是把它量化成一场场考试、一块块垫脚石,却从没有真正爱过它。”爷爷放缓语气,“如果这样,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凭你的聪明才智,现阶段完全能考出了很高的分数,将来也会有所建树——但建树绝不会很大。”
“热爱,将是你的制约项。”
小团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思维竟像一枚被夹进厚页的书签,平面里硬挤出反思。
“有空想一想呀,你每天做的事情,到底值不值得、到底有什么意义、到底意义何在?”
“如果不值呢?”小团机械发问。
“那就放手,让不值钱的粪球滚下山吧。”
“如果值得呢?”小团再问。
“那就付出一生,造极登峰。”
好吧,团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三)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走着走着,小团突然发现,脚下又变得空荡荡了。
那一只锲而不舍的小蜣螂……又跑哪里去了?
小团好像丢了一位伙伴似的,赶紧回头,降低视野,地毯式搜索那只虫子。
果然,虫虫又遇到了难关:
它面前,有一棵“拦路草”,繁密的枝根,让它和它的宝贝球绕不过去,只好原地急得团团转。
“我帮你拔了!”小团路见不平,伸手就要除掉那一棵碍事的草。
“哎,别急,”君爷爷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一株青蒿呀。清热、解毒、治疗疟疾也有奇效,我们留着它吧。”
小团点点头,这才善罢甘休。
他又亲自动手,引导蜣螂绕过那棵草,继续前行。
清风徐来,幸免于难的小草也朝一老一少频频点头,仿佛谢过了“不杀之恩”。
当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就在那年十月,这一棵小小青蒿将代表华夏中医药,骄傲地捧回一个诺奖。
(注:指2015年10月屠呦呦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一事)